乐北街道,张憧边走边随意翻看着报纸,他志在经商,对首页的科考兴趣不大,不过,他倒是对于华兴府专为接送各城各乡考生而首次应用的新型四轮马车颇感兴趣。马车可谓人尽皆知的一种运输工具,张憧同样耳熟能详,只是,他所见过听过的都是双轮马车,像报纸上说的这种前后各有两轮的四轮马车,该如何拐弯呢?
依照报文中的指引,张憧立刻翻至报纸第二版,这里正有有关四轮马车的详细报道。报道中,月前刚刚成立的“安海研发”来了个开门红,在府主的英明提点下组织了一干匠师开展了日以继夜的专研,仅用十天时间便就四轮马车前轮转向机构这一核心难题取得了突破性进展,还为四轮马车成功添加了减震设计,令得马车交通更快更稳更能负载,树立了陆运发展史的一块里程碑。
报纸上吹嘘这种马车运载量大,行进平稳,还有马力利用率高等等好处,简直天花乱坠,但在张憧看来只有不足而无过誉。普通马车多了可以转向的前轮,既可增加负载,又将马匹用于承载的力量解放为牵拉,还能增强马车的安全稳定,令马车又快又稳又能装,若让他张憧用之在岛内开个车马行,定然财源滚滚,钱途无量。
然而,报纸后文令张憧苦笑不已,盖因安海商会不出意料的藉此专门成立了一个旨在陆上运输与邮递的新部门——安海快运,目前由安海船坊加班加点代产出的数十辆新型马车业已投入了安海快运的运营。为啥府主大人这次依旧毫不客气的将好菜都扒到自家碗里,他难道就不知道有多少像他张憧一样的有志之士正在苦苦求索着致富之路吗?
不无索然的随手翻看别的报文标题,不觉到了报纸最后一页,张憧忽的略一呆愣,却因其上竟然新设了一个故事连载的栏目。张憧不由好奇,旋即饶有兴趣的看起了名为《封神榜的这篇连载故事,其文字粗浅,直白易懂,情结倒是颇为引人入胜...
得益于这年头还没电线杆,边看报边走路的张憧平安来到了南城门。说是南城门,实际上别说城门,就连城墙都才刚刚起了点地基,也难怪,乐北城连府民们的住宅尚未够数,四里见方的城墙废工废料,只能推后缓建了。
在这里,张憧一眼便看到了三辆大号的马车。马车有四个轮子,两马牵拉,车厢长而宽敞,厢内整齐排列有二十多个座位,车厢外壁还印有“安海快运”的字样。不用想,这显然就是报纸上正在大书特书的新型四轮马车了。
马车边上,已聚有三十多人,他们多为衣着朴素的男子,其中也夹杂有几名打扮清爽的年轻女子,此刻大都在好奇的打量着这种新型四轮马车。想来,这些人便是初考过关者中要在今日参加第一期科考正考的考生,而这几辆四轮马车就是华兴府用来组织接送乐北城左近考生的代步了。
张憧扫眼一看,这群考生大多三五成团的闲聊,也有几人孤零零的各自站定。落单人中他倒认识两人,一人正是昨日随他一同返岛的箕信,外族的样貌令他不得不时常品味孑立的滋味。
另一青年男子离箕信不远,他身形匀称,相貌俊雅,目若朗星,即便身穿的仅是一件颇显老旧的儒装,在人群中也总能吸引大多数投过的目光。唯一可惜的是,他腰间所挂的身份铭牌是黄色,这一平民成份的标志该正是他落单的原因,毕竟华兴府中的读书人迄今仍混成平民的真就不多。
他叫钱凤,字士仪,原为琅琊王氏门下幕客。去年安海军袭掠徐州下邳水营之时,幸或不幸,恰逢其会的钱凤刚巧被掳回鳌山,直至如今的乐岛。出身寒门的钱凤之前并无劣迹,怎奈其人对华兴府一直抱有怨怼,虽在安海商会内干着账房,但属不推不挪窝的那种消极分子,不配合工农改造,自然不会被擢为公民。
“士仪,今日怎的如此精神,简直就是器宇轩昂,神采奕奕啊,哈哈。”老远的,张憧便冲钱凤招呼道。由于有过业务来往,更兼同为吴兴老乡,张憧对这位钱凤还算颇知一二,可相比往日的没精打采与沉默索然,今日的钱凤简直换了个人,不由令他心中称奇。
“原来是张兄,折煞钱某了,呵呵,今日前去赶考,自然要打起些精神,却让张兄见笑了。”钱凤拱手一礼,淡笑答道。其笑容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却令张憧愈加惊疑,莫非这才是真正的钱凤?
冲箕信也打了个招呼,张憧步入二人之间,终是没忍住,还是问钱凤道:“说实在的,若非亲眼看见,愚兄还真难以置信,你也会参加这次科考呢。”
“呵呵,终日闲着无聊,有科考这等新鲜事,参与一番却也无妨。”目光略一闪烁,钱凤敷衍着转开话题,“听说张兄刚出了趟海,可否顺利”
张憧本质是个商人,对钱凤乃至箕信可没一般百姓的偏见,箕信任职移民事务,对他日后贩奴定有帮助,而今日的钱凤更给他一种俊彦的直觉,日后或将大有前途,这二人他自想交好。见钱凤岔开话题,他便转聊起了其它,并凭着人来熟的本领,将箕信也介绍加入了话团。
有张憧居中挑话,兼而都非口拙之人,三言两语之后,这三人便聊在了一处。转眼半刻钟过去,陆陆续续又来了二十余名考生,通知的出发时间也已到了。眼见马车中还有些空座,反正都是公家的事儿,张憧便也毫不客气的跟着搭上这趟顺风车。
“坐好啦各位!”随着车夫的吆喝,伴着马鞭的脆响,三辆马车陆续启动,压着平整的水泥马路,在成排葱绿的防风树苗中间,向着南方的乐中城飞驰而去。或是赶工缘故,车内明显有着坑洼粗糙的痕迹,但又稳又快还是给众人带来了舒爽的体验。而窗外日异月新的乐岛风貌,尤其是遍野金黄中的谷穗满满,更令车内惊叹连连,笑语不断。
说说笑笑,不到半个时辰,马车便抵达了乐中城,比起以往的双轮马车要快了许多。行距东城门不远,马车缓缓停下,随着车夫一声“到了”的吆喝,众人从车厢后门陆续下来,无不对这种马车啧啧称赞。
见车厢已空,领头的车夫笑吟吟道:“各位才子,这里便是乐中城东门,进门沿东西大街走上二里地,路过中央炎黄广场后再西行一小段,路口北拐,不远便是华兴学宫,也就是考场了,路边有标记的。城里多处施工,俺们就不送进去了,下午酉时俺们还在这儿接你等回乡。祝愿各位科考榜上有名,哈哈...”
乐中城五里见方,与乐北城一样,其城墙方才起了点地基,但与张憧上次来时不同,这里明显多了许多韩人奴隶在紧张施工。新建的乐中城比原本的州胡王庭扩容许多,华兴学宫乃至华兴府的诸多衙署依旧集中在新城西北角的原州胡王庭,所以张憧与考生们还有好一段路同行。凭着常来乐中的熟悉,他倒是主动给钱凤、箕信充当起了导游。
“看,那边奴民们正挖的沟渠,是城中的排水渠;还有那边正在铺设的陶管,是给水管路。乐中城没法打井,华兴府就设计了一套管渠网,从城外乐中湖引水使用,再将污水集中排出。啧啧...工程虽有点麻烦,却委实能方便大伙日后用水呢。”一进城门,张憧便指着道路两边说道起来。
不过,看到路边正在修建的二层楼房,张憧不免有点郁闷,他愤愤不平道:“看到路边在建的两排楼房没,那些以后都是商铺,我之前还想着能买下一间等着升值呢。只可惜一打听,别个三年内只租不卖,便是三年后出让一部分,也是拍卖。嘿嘿...咱们那位府主门清着呢,想给大伙的好处不手软,可是不想给的便宜你还就占不着...”
张憧一路解说,钱凤、箕信二人则一路倾听,四处观望,为诸多新颖而频频点头。不知不觉他们走到新城中心,张憧手指路南一块里许见方的空地道:“这里是在建的炎黄广场,正对着路北待建的华兴府衙和更北的将军府邸。”
“对了,看到中间那群劳工没有,听说那是要建一座炎黄雕像,用以祭祀炎黄二祖。雕像的基座上将雕刻一些外战中战功赫赫的炎黄英雄,像卫青、霍去病等等。纪念碑南面在建的是一个大型的炎黄英烈祭堂,华兴府的肱骨之臣、血旗军的战死者、因公殉职的英烈日后都将在其中立有灵位,永世得享香火与血食祭祀呢。”
不无痴迷的盯视那片炎黄雕像的庞大基座,良久,箕信面显激动,语气兴奋道:“太好了,日后我等均可在此祭拜炎黄先祖,我华夏文明,终算正式开枝这片偏荒海外了!”
“呃...”听闻此言,张憧好险没摘个跟头,钱凤也没好到哪儿,总算张憧人够圆滑,勉励按下心中怪异,象征性的附和道,“是啊,是啊,呵呵呵...”
对于这个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的“韩奸”,张钱二人实在无话可说。说来这年头西晋尚还掌控中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汉民族余威犹在,堪称傲立各族之巅,想要成为汉人的异族依旧比比皆是,而纪大府主又曾公开刊文声明韩人是有据可考的炎黄支脉,给韩人开了个口子,这箕信就此打心里认为自己是炎黄子孙,是汉人,别个还真说不出什么,总不能指责人家脑子被华兴府洗脑给洗坏了吧?
一时无言,默默前行之际,钱凤却已陷入了更深层的思绪。此时的汉文化中,礼法之重毋庸置疑,祖宗祭祀堪称最重要的正事,同样,出于迷信色彩,每个人也十分在乎自己的丧葬陵墓与身后祭祀。许多人注重家族的传承,未尝不是期望自身得享永世的香火与血食祭祀。
而今,乐中城就是华兴府的军政中心,华兴府在如此核心的位置,如此庄重的设立祭祀,且是全民永久的祭祀,对于府民将是多么大的冲击,谁不希望自己死后能够列入炎黄英雄祭堂,荣耀是一方面,在这里更可得到永世祭祀啊。尤其是那些血旗军卒,自此以后,为了华兴府还不三军用命,视死如归,本就凶悍的血旗军岂非更强?
“看那边,好高的叶轮,莫非那就是报刊上曾经说的乐中巨型水车吗?”一声清脆的惊呼响起,随即引发了阵阵啧啧,也将恍惚中的钱凤拉回现实。他这才发现,他们一行人已经过了炎黄广场,到达学宫所在的那个路口了。
惊呼的是同来的一名女子考生,而她所指的则是城西南一个直径十数丈的巨型风力水车,那是乐中城引水系统的核心部件。为了便于乐中城的用水,新建的乐中城专门在西南城区开挖了一处人工蓄水壶,从城外乐中湖引入活水,并通过巨型水车输入给水管网,从而供百姓使用。
“奇技营巧耳!”这时,却有一名看似文气十足的考生摇头晃脑,不合时宜的贬低道,“我华兴府当着力耕战,却是不该过多着眼这些细枝末节,没得浪费人力物力。”
这名考生显然是名深信儒学思想的读书人,他的评论顿时引来了一通热议,赞成者少,反驳者多。这里是底层聚集的乐岛,酸儒可吃不开,更兼那考生言语中有着对华兴府批判之意。
便是不受待见的箕信,也禁不住表露不满,凑前插话道:“我华兴府强调以民为本,这等水车实为便利百姓生活,何来浪费人力物力?府主曾言,我华兴府立足海外,首重开拓,这巨型水车正如那四轮马车一般,恰是开拓之举...”
张憧略听片刻,却不耐烦这些考生的无谓争执,反是瞥向初始惊诧,旋即陷入思考的钱凤,不无好奇的询问道:“士仪,你怎么看?”一路行来,张憧却是发现这钱凤不是常人,其人思维敏捷,谈吐不凡,对许多事情都有独到见解,竟是比他想象的还要胸有经纬,此刻他倒很愿意听听钱凤的看法。
略一沉吟,钱凤轻叹口气,不无喟然道:“此处人工湖与水车,当是乐岛城市园景之最吧,依在下看,民生却是次要,这等水车,这等卓然,令观者无不侧目,实为炫耀文治,展示文明,其志在各族民心啊...”
边走边看,钱凤等一干考生终是提前半刻抵达了人潮涌动的华兴学宫门口。扫了眼近千所谓的竞争者,钱凤移开目光,举目四望,这里是一片业已竣工运营的新建区域,包括学宫在内,沿街所有建筑都装点一新。在学宫的街对面,有三栋楼房占地最大,其外墙的中央显眼位置,分别有着“文”“武”“医”三个大号牌匾。
在每座楼房底层大门边框上,都有着称为“对联”的铭言,据说这种对联最早出自华兴府主的创意,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它已成为华兴府各类商铺乃至年节所常见的装饰。其中,“文”字建筑的铭言令钱凤眼前一亮,其左右门柱上分别刻有“非怀疑何以解疑”和“尽信书不如无书”,门楣上则横批有“格物求真”。
注意到钱凤等人的目光,张憧不失时机的充当了今日的最后一次导游:“府主很在意学堂,这块区域最早开建,所以紧挨王庭旧城的外墙。乐中城的建设分主次顺序,各级学堂之后才是百姓住宅,之后城墙设施,之后是衙署,最后才是府主自己的官邸。”
“等到上述各项都竣工使用了,腾空的王庭旧城将被拆除,听说要在那里建上军营以及一个大型竞技场呢。哦,抱歉,扯远了,对面的是书馆、武馆和医馆,各城都有,不过目前只有乐中城这里方才竣工运营。不光是学生,所有公民皆可进入书馆武馆去读书习武,只收很少的维护费用...”
教育为先,有教无类吗?听着张憧的介绍,难得进城一趟的钱凤再次陷入思索。必须说,即便走到了这里,钱凤依旧觉着有点不可思议。华兴府的全民教育和他自己正要参加的科考选官,这在正统的儒家士大夫看来,完全是离经叛道嘛!
虽说孔老夫子有过“有教无类”的教会,可儒家士大夫们更喜欢“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一句;至于选官,单单一场科考焉能分清君子小人,那必须得是经过士大夫们举荐认同的德才兼备者方可胜任啊。其实,寒门出生的钱凤也明白,说一千道一万,士大夫们这种态度的真正理由很简单,百姓还是笨些好管,而官员是自家人做着才能放心不是?
科考的威力钱凤还没看到,但全民教育的效果已经出来了。刚刚过去的科考初考中,扣除数百位本就颇通文墨的读书人,至少有三千多过关者是来自华兴府不懈“扫盲”的百姓,即便那充其量只是初通文字的水平,可他们已经足以实现常规读书人的绝大部分职能,更是迈过了自学进步的门槛。若在大晋,平头百姓便是捧着钱也难得这等扫盲机会呀!
若以老府民的十万之数为参照,华兴府这样的识字比例,怕是要吓得世家大族们夜不能寐吧。至于所有孩童都要接受免费义务教育,底层的军中精锐与军校学员还能习得华兴府收罗来的那些密不相传的兵法、武技、秘典,要是在大晋,定会被那些垄断知识文化的世家大族分分钟掐死。也就凭借这里是偏荒海外,是华兴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