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南征军凯旋之际发生于乐中城得胜大道的刺杀一案,尽管逃生无望的刺客果断选择了抹脖自戕,令调查陷入死局,但今日乐郡的各乡各村各部队均有代表前来参加凯旋仪式,且刺客明显州胡夷人长相,更曾喊出卡妮这个名字,紧张排查之下,监曹还是在一个时辰内便弄明了此人的基本信息。
据初步了解,这名借身份掩护而潜入临街楼房的刺客,名为梁轲,竟是文明岛守备营中的一名什长。他出身普通州**民,原是州胡常备军一名低级军官,血旗军入主州胡之后,其人举家被贬为从民,又因妹妹嫁给华兴公民而升迁为平民。因家中并无亲人死于州胡大战,且又擅长射术,今年五月血旗军扩编之际他被征召入伍,甚至被授予班长职务,成为一名公民。
梁轲平素为人孤僻,沉默寡言,却也遵规守纪,并未发现其与不明人物接触,按说此人与华兴府并无直接仇恨。倘若非要找出一条令他敌视华兴府的原因,目前所知的最大可能便是出于男女情感。在梁轲沦为从民期间,他青梅竹马且即将婚娶的女伴卡妮被家人嫁给了一名汉人公民,梁轲迄今仍不时前往骚扰卡妮,却屡被拒绝,或许他将痛失爱人的愤怒转嫁给了华兴府与纪泽也未可知。
华兴府议事堂,纪泽冷视堂下众人,语气冰寒,不无敲打道:“今日凯旋大捷之际,在华兴府中枢大街,本府主与张长史竟被当众刺杀,危及性命,安保防卫疏漏至此,掉以轻心至此,我血旗军还是百战之师吗?已然安逸懈怠了吗?听说这一年下来,有些弟兄已经娶了两三房小妾,都给某悠着点,留点精力在公务上,否则某不介意放其养老享福去!”
当然,尽管心中光火,纪泽也知这是一场刺杀个案,可能源自心理扭曲,抑或说源自这一时代难登主流的所谓爱情,既偶然又难预防,真正根源其实在于华兴府对原住民的潜在压迫。稍事盘算,他还是不愿为此大动干戈的处罚忠属,不过涉及自家安全,也得有人受惩才行。
最终,纪泽将目光定格在孙鹏身上,语气放缓道:“介成,此番你暂代乐郡与乐中城一应防务,遇刺之事责无旁贷,就罚你爵衔各降一级,罚薪半年,原职留用查看。余者相关人员,包括现场维秩军官与梁轲所部教导史,便交予军法司论处吧,不必过分苛责,批评教育为先。好了,都起来,坐下说话吧。”
“谢主公宽恕!”孙鹏等人口中感恩,就此诺诺起身,心中均松了口气,整个议事厅的氛围也为之一清。随着势力发展尤其是开府建衙,纪泽威势愈重,平素嘻哈说笑时还不明显,刚才发起怒来确委实令人不敢正视。
“改明咱家老小就去你那吃饭了。”倒是入班之际,孙鹏满含幽怨的瞪了眼即将接回防务重责的卫署营中领军兼乐郡郡尉钱波,恶声低语道。但瞅其神情,倒霉顶缸兼被杀猴儆鸡的他似也并无太多沮丧,毕竟军权仍在,一切好处自可挣来。
待一干人坐定,纪泽出言征询道:“此案发生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又恰值南征凯旋之际,虽无严重后果,影响却极其恶劣,颇损民心士气,难免谣言四起,人心惶惶,甚至引发汉夷矛盾,导致内部生乱。这已不单是司法案件,而是一起政治事件,事关我华兴府稳定,还望诸位不吝谏言,当如何应对群情汹汹,降低此案负面反响?”
一阵沉默后,马涛率先发言:“梁轲此人既是州胡夷人,又是血旗军卒,一个处理不好便可能引发民族敌对乃至汉夷军兵猜疑,务须谨慎。涛以为当行两手措施,其一,公开审理此案,任由百姓观审,以正视听;当然,判罚绝不容情,梁轲虽死,其罪同叛府,按华兴律法罪及家人,当判其直系亲属终生为奴,不得赎赦,以慑他人。”
顿了顿,他续道:“其二,开动宣传途径,由华兴时报着重跟踪报道,强调此案仅是一桩由情生恨之个案,强调各族平等互信,并渲染各族融入华兴府后生活之改善,以保我华兴府民心安定向上。”
“司马大人言之有理,我文轩系统定会不遗余力完成此事,非但华兴时报,还将发动一切民间文娱手段,于近期组织系列活动,结合新年欢庆,宣传新生活。”柳泉立马跟上道,那副样子就差拍胸脯立军令状了。
接着柳泉,参军署政部侍郎陈齐满脸惭愧,又不无羞恼道:“刺客竟然出自血旗军,实为我政部之羞。为此,齐建议全军通报此事,督促各级教导史加强对夷兵教育,并注意排查,杜绝军中二心之夷。”
纪泽眉头一皱,出声指正道:“对夷兵加强管理固然可行,但决不可刻意针对,更不可肃反排查。目前已有许多夷兵进入辅兵队伍,更有优秀者逐步进入主战部队,切不可因小失大,寒了他族将士之心。故而,当以教育为主,甚至当更多给与关爱,加以疏导,收拢其心。”
见陈齐点头沉思,纪泽将目光扫向他人,发现一同回返的钱凤嘴巴略动,欲言又止,便挂上微笑道:“士仪,有话便说,我华兴府会议向来畅所欲言,可没那么多讲究。”
钱凤一笑,却先冲马涛抱拳道:“凤对马部长所言第二点有所异议,还请见谅。我以为单凭公开公正不足以彻底化解此事,反而可能激化汉夷矛盾。”
见马涛报以善意微笑,钱凤续道:“目前看来,梁轲系因爱生恨迁怒于我华兴府,虽是个案,却映射出夷人婚娶之难。夷人多为从民、平民,因身份等阶诸般制度,乃至公民娶奴贷款,夷女与女奴多嫁给汉人公民,令夷人青年甚难娶亲成家,此乃不宣之秘,尚待时间逐步化解。若是公开梁轲行刺起因为恋人被夺,将挑明这一矛盾,或将引发夷人同仇敌忾,恐将适得其反。”
话至此处,堂中众人皆已面色凛然,更有心思缜密者业已想到婚姻之后的又一层暗黑算计,那就是长此以往,华兴府的下一代新生儿将更多是公民出身,乃至汉人出身,如此几代之后,可算不见刀光的强干弱枝,甚至消弭异族,这决不可宣之于众!
“是故,凤有一嫁祸江东之策,请主公与诸位参详。”收敛笑容,钱凤肃然道,“自十月引入半岛劳工,我府数次查获不轨奸细,不乏受命于马韩乃至高氏余孽者,凤以为,可将梁轲刺杀之因归结于这等奸细挑唆,顺理成章又不乏人证物证。如此,我华兴百姓自会将诸般怨怼转外,冲向马韩乃至州胡余孽。”
“同时,就着夷州上万女奴待售,我等可对大龄单身平民,甚或从民放宽娶奴贷款标准,更多惠及夷人,以缓和这一矛盾,也利于宣传。再辅以之前所提之公开审理、舆论宣传、军中教导,我华兴府内部可稳。”一口气说完建议,钱凤转向纪泽道,“凤之浅见,不妥之处,还请主公与诸位指正。”
“哦?诸位以为如何?”纪泽出言问道,其实他已认同钱凤这一向外转嫁内部矛盾的建议,更知道钱凤还有一层深意未曾言明,那就是激起百姓对马韩的敌意,为日后出兵教训马韩造势。他甚至不由感慨,历史名人果然不是盖的,随便转转眼珠就能想出办法一举两得,化被动为主动,相比之前提议的几人,这才叫阴死人不偿命的大才啊。
“好,士仪此议甚善!”一直状态不佳的张宾出言支持。在座余人,包括马涛在内,也对钱凤的建议频频点头,一应知晓马韩方略者更是不乏深意的看了眼钱凤,算是理解纪泽为何特别看重提拔这个新科状元了。
至于这样妄加罪名、指鹿为马是否有违华兴府公正透明的法律精神,高喊依法治府的纪某人可从未要求自家法律还需维护别国奸细的正当权益,更知政治本就黑幕重重;而一帮由乱军流民转职来的政客,对于这种影响重大的政治事件,又有谁会较真其公开透明呢?
“如此就依士仪所言,将刺杀之因定为马韩奸细利诱唆使。各署各部按方才所议统一口径,并尽早开展工作,安抚民心。”见众人皆无异议,纪泽拍板道,“当然,此案尚未真正明了,是否还有幕后仍需细查。监察厅当会同司法署,联手继续追查,不可放过潜在之敌,但过程注意低调,不得扰民,更不得再生事端。”
随着纪泽的定性,众人继续展开讨论,对各署各部的后续工作予以部署。其间,或因小受贬斥心有憋闷,孙鹏半是诉苦半是建议道:“主公,属下还有两点建议,不知当不当讲?”
“呵呵,你是血旗老人中的老人,第一个跟我混虎啸丘的袍泽,不过吃了点小惩,就学人家文人玩起欲说还休了,还是爷们不?”纪泽嘿嘿一笑,不无亲善道,心中更已有了计较,转头叫纪芙寻个由头,给这厮家里送去一笔礼金以替代那笔罚俸,可不能真叫这厮寒了心。
孙鹏心中一暖,干笑两声道:“其一,我华兴府尚武,但民间武器泛滥也是隐患,应当加强管制,尤其是强弓硬弩这等偷袭杀器。其二,随着私有化安置,私人商贸兴起,海外各地难免对外放开人员流通,安保难度将进一步增大,我华兴高层更添危险,还请主公加大各级官员护卫力度,最好再为核心高层提供抗袭马车之类的硬件配备。”
纪泽笑容更盛,连连颔首道:“介成所言甚为有理。先说武器管制,当行正式法律,对本府兵甲之生产、销售、进出口、以及个人拥有状况予以严格造册与印记管理,限制个人武器、甲胄拥有量,杜绝强弓硬弩于民间流通,并限期统一回购民间过剩兵甲。对了,作为华兴开府后第一部专项法规,当交由各地咨议员审定,最终再由本府主签署试行。”
至于侍卫、马车这一项提议,纪某人立即由此想到了后世的“公车**”问题,不过,他以为那事的问题出在**,而非公车,想要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草,他可不希望将手下搞成官服打补丁的海瑞,那只会逼出更多欺上瞒下的严嵩。
心中有了计较,纪泽大气十足道:“既如此,我等来谈谈介成所谏最后一条。非仅是护卫,也非仅是抗袭马车,我华兴府公务人员可不能比大晋官员寒碜,侍卫、马车、车夫、官仆乃至出行排场,也该有套公费规制不是?来、来、来,诸位都来参详参详,至少咱华兴官员要有足够体面,不能让日后那些爆发商户给比下去喽...”
会议结束,纪泽留下张宾、马涛、张敬、吴兰、孙鹏等一众核心,于书房再度召开小会,议题则是如何应对大晋变局,以及如何应对新任大晋皇帝,也即正史中日后的永嘉五年,那位落入匈奴之手,也是史上第一位落入外胡之手的汉家正统皇帝——晋怀帝司马炽。
《资治通鉴》有载:“十一月,己巳,夜,帝食饼中毒,庚午,崩于显阳殿。羊后自以于太弟炽为嫂,恐不得为太后,将立清河王覃。侍中华混谏曰:“太弟在东宫已久,民望素定,今日宁可易乎!”即露版驰告太傅越,召太弟入宫。后已召覃至尚书阁,疑变,托疾而返。癸酉,太弟即皇帝位,大赦,尊皇后曰惠皇后,居弘训宫。”
新君司马炽现年二十有三,乃晋武帝第二十五子。他是在异母胞兄晋惠帝驾崩三日后,靠着司马越力挺,压过晋惠帝之子,羊皇后支持的清河王司马覃而登基的。必须说,东海王、羊皇后与司马炽这三方力量在此番天子更替中各扮角色,也都有着毒杀惠帝司马衷的嫌疑。
新君登基一事在纪泽归程中,途经琉球时便已知晓。虽然惠帝驾崩令华兴府暂时躲过了一桩麻烦,但可一不可再,华兴府不能总是埋头海外发展,被动等待晋廷诸公出招,在纪泽看来,就着新君登基可能出现的朝廷内斗机会,自家这帮不受关东阵营与司马越待见的异类,也该未雨绸缪,适当介入,为华兴府增加些在朝话语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