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元年,二月初三,午时,云,乐中城,府主官衙。
对蓬勃发展的华兴府而言,这是一个晦暗的日子。凌晨四更时分,乐北守备水军有巡逻船发现北方隐有火光,怎奈距离太远,待全速赶到,只见到一艘千石渔船在洋面漂泊,其上血迹斑斑,处处恶斗遗痕,却早没了行凶者的踪迹。而最令人愤怒的是,船上无一活口,五十多具百姓尸体更被刻意斩下首级,在船头甲板上砌成“京观”!
如此恶劣的屠民事件,在海外三郡还是首次,况且府主大婚早有风声,有文明岛这一媒介,在韩海也算众所周知,对方选择昨夜摆京观,其挑衅意味不言而喻。消息很快被传回乐中城,传入府主内邸,以至新婚燕尔的纪泽,尚不及享受哪怕一天的婚假,便被一众怒焰滔天的文武官员请来,一起云集在了府衙议事大殿。
“不是海盗!这是高氏余孽,一定是高氏余孽!还有马韩,少不了这个帮凶!主公,我等须得出兵,立即发兵,踏平马韩,捏死高氏那些杂碎!主公,发兵吧,咱华兴人不能白死啊!”殿中群情汹汹,叫得最凶的是双眼通红的陶飚。今晨率舰海训的他,碰巧目睹了被拉回的渔船惨景,而且,遇难者中非但有他曾经手下的退伍弟兄徐兆,还有不少同出于朐县邻村的老乡,这令他几近疯狂。
“对,不是海盗,一定是高氏余孽和马韩!这次一定要踩死他们...”不光陶飚,众人尤其是武将们一片开战喧嚣,矛头一致对准高氏余孽和马韩。
什么海盗!?简直是个笑话,华兴府的自贸岛成天与海盗打交道,岂不知海盗的生存之道。入主乐岛迄今,华兴商船在韩海也曾数次遭遇海盗,大多凭借船速逃走,仅有两次被劫,最糟也不过清洁溜溜走人。正常海盗想做长久生意,很少斩尽杀绝,更无需做出这等骇人听闻的虐尸行径!
这次“京观”事件,分明是一起针对华兴府的恐怖袭击,对方或许不知何为外向型经济,却显然看出了海贸是华兴府的核心支柱,想要通过这类恐吓手段,来打击华兴府的民间海运,进而遏制华兴府发展壮大。那么,这块海域,有此意愿又有此能力的势力,最大嫌疑自是那帮州胡余孽,以及其背后的韩王。一而再,再而三受其挑衅,华兴高层们已经出离愤怒了。
“砰!”一直紧锁眉头的纪泽,突然一巴掌拍在身前案几上,发出一声震响。见众人停止了吵闹,齐齐将目光投来,他霍然站起,一脸铁青道:“打!一定要打!这次一定要来个狠的,不杀入福津城,不灭掉高氏余孽,不灭掉马韩,绝不罢休!我等要让所有人知道,犯我华兴百姓者,虽远必诛!来,都给我坐下,好好议一议出兵事宜!”
杀入马韩王城!?纪泽这一发飙,口条还那么大,倒令众人一阵愣神,气氛顿时凝重。大家过去现在虽都没少吼着踏平马韩,可事到临头,真要跟马韩倾全力死磕,却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甚至有不少人心中开始打鼓。这可是灭国之战的节奏,相比仅仅打得对方躬身求和,爽是一定的,困难也是一定的!
思绪荡击之下,众人也不闹腾了,各个乖乖坐定,听候纪泽的下文。纪泽却不啰嗦,直接询问已被擢为谋部假侍郎的庞俊道:“若要覆灭马韩,需出兵多少,费时几何?”
“马韩虽弱,涉及灭国之祸,征集五万大军却无问题,若再有邻国干涉,诚韩、弁韩、百济共同支援,我方或将面对十万半岛夷兵!我血旗军虽强,也需调动一切海外可调之兵,约为四万。”庞俊眨了眨小眼睛,肃然道,“战事以三月计,其后还当有两万军兵长年驻守!”
眉头一皱,纪泽转向钱凤,劈头问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钱铠曹,按庞侍郎所言计算,军械辎重可足?”
钱凤亦是眨了眨眼,继而低眉垂眼道:“粮草倒还充足,然岁末方有瀛东、长广与太行三地整编扩军,如今兵甲军械几无库存,若欲支应灭韩之战,恐怕还需筹备三月。”
“直娘贼,某等得起,血旗军诸位兄弟等得起吗百姓们等得起吗?以往我血旗军边打边抢边壮大,如今怎生成了老爷兵,打个仗非辎重不可吗?”纪泽怒声咆哮,又转往卫署营中领军兼乐郡郡尉钱波道,“为灭马韩,各地辅兵至少须得出动半数,你这郡尉负责督导乐郡辅兵整训,且与某说说,各部军兵可战否?”
皮球踢来,适才还脸红脖粗叫嚣出兵的钱波,当即哑火。面对众人投来的灼灼目光,他不由垂下脑袋,用蚊子般的声音道:“这,这,这...去岁末刚刚整编入近半的夷人新兵,如今训练仅有一个多月,号令方才勉强通畅,若想控制作战伤亡,恐怕,至少,还需三两月...”
怒哼一声,纪泽眼睛盯向刘灵,口中继续愤愤然:“此番作战必以内陆为主,我军以寡击众,急需骑兵机动奔突,多面支援。苍狼营素来抱怨无法立功,而今机会就在面前,刘将军,纵马千里驰骋,你待怎说?”
这一下,轮到刘灵没脾气了。吭吭哧哧的,他回避着众人的凛冽目光,低眉搭眼道:“能不能,能不能入夏之后再行出兵?咱们的战马冬季掉膘不少,长途奔袭现在可不行呀,可不是弟兄们不行啊...”
纪泽无语,沉着个脸呼呼只喘粗气。众皆无语,现实的困难让他们渐渐恢复冷静,而张宾、庞俊、钱凤等人的眼中更是掠过了然。但这时,宋滦却出言道:“既然攻击马韩王城力有不逮,何不袭扰马韩临海方国以做报复,我安海左军愿打头阵!”
宋滦的请战迎来了纪泽的白眼以对,正当宋滦不明所以之际,张宾出来劝阻道:“不可,马韩临海方国大多与本府私下交好,商贸往来密切,若非与马韩彻底开战,不应徒加迁怒,以免破坏本府商贸,伤人伤己,进而令马韩上下一心,更增本府威胁。况且,迄今我等并无证据表明此事与马韩有关,轻开战端恐令本府为半岛各国所敌视。主不可怒而兴兵,还需从长计议啊。”
见张宾出来圆场,装腔作势迄今的纪泽总算松了口气,马韩是一定要教训的,高氏遗族也不能再留了,但年前刚拿下瀛东,如今准备远远不足,零敲碎打搞骚扰更是弊大于利。其实,从得知消息迄今业已不短时间,纪泽早已冷静,但面对众人立即报复马韩的强烈呼声,他也不好强行按下,索性绕个圈子来稳住阵脚。
“唉...既如此,此事暂且缓缓吧。但监察厅当全力探查,寻出惨案究竟,是何人犯此罪行,有否胁从者,须掌握充分证据。可于文明岛公开悬赏征集线索,亦须注意半岛各地港口,查询贼船乃至货物。”纪泽先是从善如流,随后语转冷冽道,“诸位,此辱不可忘,高氏不可留,马韩不可恕,血战不可免!即日起,各部务必督练军卒,整备军械,蓄养军马,征集敌情,制定计划,以备入夏大战!”
“对外出兵一事暂先至此,诸位下去各做准备,但须遵守保密条例,先莫张扬。”扫视大殿一圈,见无人再提即刻报复,纪泽转入另一会议主题,“诸位当知海贸乃本府支柱,此番敌方显是针对此点,以暴虐手段,吓我民心,扰我海运,滞我壮大。事已发生,还请诸位出谋划策,如何善后惨案,如何防范此类偷袭,又如何稳定民心?”
“此事遇难者甚众,无从隐瞒,但京观情结过于惊悚,却须禁止传播!”宣曹从事柳泉当仁不让,娓娓出言道,“泉以为可转移宣传重点,当全力宣扬遇难者皆为壮烈战死,追为烈士,予以重恤,既慰死者眷属之心,又可鼓我军民士气,化悲痛为力量,挫宵小之企图...”
纪泽听得频频点头,政治考量是一方面,从个人感情角度,他也委实期望给那些渔民以烈士待遇,因为他纪某人愧对他们。谁做谁清楚,虽然马韩落后闭塞,暗谍活动开展困难,但若纪泽之前愿下本钱,铲除州胡余孽并非不可能,相反,他纪泽其实是故意留下州胡余孽搞事,以给华兴府一再欺凌马韩提供借口,而事实证明,他低估了州胡余孽的决心与疯狂。
“咳咳咳...”然而,柳泉话未说完,监察厅掾吴兰突然一阵干咳。见众人望来,他看看柳泉,又看看陶飚,最后看看纪泽,这才期期艾艾道:“有个消息适才与会之时刚刚收到,因偏离主题,兰还未曾公开。只是,有此消息,那些死难者虽是战死,但将之归为烈士之议,怕是尚需斟酌。”
“今晨案发之后,乐北水军加强了遇难海域巡航,谁知上午竟在遇难地北方十数里外的荒岛,发现两名幸存者。而据他们交代,袭击者乃四五百韩人,有七艘快桨船。”在纪泽与众人的不解中,吴兰面色怪异道,“不过,幸存者还坦白,他们本在偷运涉粮商货,却在接头之时,被其合作方引来贼船,当为嫁祸自保,而那合作方,则是陶发的陶记海运商行,此事已有刑部与监曹展开核准。”
吴兰言尽于此,所言虽仅幸存者一面之词,但众人均已信了九成。那些本该近岸捕鱼的渔船却出现在百里远海,以至因速度慢被海盗成功截杀,走私逃税是最为合理的解释。毕竟商船离岸须有重要港口所开具的及时关税证明,而随便出入小渔港的渔船,其海上检查则要宽松得多。
事情愈加复杂,京观一案竟又牵扯出一桩渔民走私案,上一刻还是令人痛惜的壮烈受害者,下一刻却成了违法乱纪的走私逃税者,其间更牵扯出一个为人不齿的陶发。一时间,众皆哑然,不乏有人被自己的口水给镪着。不约而同的,一道道怪异目光投向陶飚,好事坏事恶心事,左右都有他陶飚的干系。
之前一直满脸通红的陶飚此刻脸更红了,不过这会儿不是怒的,却是臊的,也是憋屈的。他今晨便看出了走私迹象,可徐兆等人死都死了,何必再追究。不想柳泉竟然提出给死者追授烈士,想想看,一群渔民为了偷税漏税,开着华兴府限定近岸作业的慢速渔船去了远海,结果背运遭贼挂了,其间还有他陶氏族人不光彩的一笔,这样违法违规者就此被授予烈士,那岂非大乌龙,事发了能有好吗?
陶飚知晓,柳泉是不明就里,是出于好意给死难者张罗些好处,吴兰一样是好意,先前会上捂住消息是给他面子,这会说破消息是免他日后受累于东窗事发。虽然文官、武官、监察厅不同系统间渐有龌龊,但私人事务上大家还是有点官官相护的。如此,大家都好人,他只好自认倒霉,将脸皮丢到姥姥家了。
霍然离席行至殿中,陶飚单膝跪地,愧然请罪道:“主公,陶某约束族人不利,任凭主公责罚,只求主公仍能替死者报那血海深仇!”
“要替老部下报仇,日后你自己去,求我算什么?还不滚回坐席去!哼,本府凡事须依法而断,这种走私案件还株连不到你陶子浩,何来请罪?”狠狠刮了陶飚一眼,纪泽没好气的骂道,“不过,涉及任何调查传唤,你务必给我乖乖配合,随传随到!”
走私相当于从公家碗里偷食,没有当权者不恨的,纪泽亦然,尤其还涉及了数十条命案,此刻他甚至有点迁怒于陶飚。可是,陶发敢于走私虽有仗势于陶飚之嫌,但从人品抑或利润角度看,此事几能肯定没陶飚夫妇的参与,于情于理纪泽不能就此处罚陶飚。更何况,上月刚刚罢免了长广三巨头呢,再罢重将岂非令得人心惶惶?
“法无信则不立,此事既涉嫌走私逃税,追授烈士便不必再提,司法署还当参与立案调查,依法公开审理,务必秉公判处,不可姑息!但一是一,二是二,我华兴府之人是否有错乃内部问题,该报之仇却不可放过。”板起脸,纪泽肃然道,“此事便隐去京观细节,如实公布吧,低调些。至于如何稳定民心,如何加以预防,还请各抒己见。”
会议在继续,纪泽却开起了小差,私人海贸刚放开一个月便出现走私案,不论大小都是个警醒,毕竟换个角度来看,华兴军民大都算有犯罪前科的不安分子,譬如陶发、徐兆乃至陶飚,多年前可都干过走私跑海。堵不如疏,看来在严肃惩处之余,还当多多设法,将这股潜在的违法洪流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