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喜方国,北方郊野,纛旗之下,尚喜邑借见援军主帅箕焕对进攻庆全城并无兴趣,非但不失望,反而暗自松了口气,笑得愈加真诚。事实上,之前他所以象征性建议箕焕兵发庆全,仅是一个试探而已,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尚喜上下对血旗军两日攻破庆全城深感惊惧,之前的援军早已撤回,目前最希望的便是箕焕也率军相助守卫尚喜方国,而非带着尚喜夷兵出战作死。
心安之余,尚喜邑借笑道:“对了,尚有一个最新消息需要向大帅禀告,据白宇方国传讯,弁韩正向业度边境调集兵马,具体数目尚不可知,但第一批已有三千之众。如此一来,血旗军在庆全的压力势必陡增,倒是利于缓解我方局势。”
弁韩军!箕焕不由眉头一凝,去年他刚与弁韩大战一场,从占据弁韩的业度方国到退保庆全不失,可谓先胜后败。箕焕并不认为自己犯有明显过失,败退仅是因为马韩两面作战耗不起而已,但他也必须承认,不论兵甲配备还是军兵素质,弁韩都要比马韩略胜一筹。而老对手这次反应如此迅速,真就是那么好心的雪中送炭吗?
“血旗军大举入侵,大王确已向邻国遣使求援,弁韩如此反应目前自是好事,唉,国势颓糜,怕只怕前门驱虎后门进狼啊。”叹了口气,箕焕淡淡道,“也罢,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尚喜邑借略略一愕,却知再多的内容便非自己应该关心,忙转移话题道:“既如此,还请大帅引军入我尚喜城。呵,那血旗骑军在友山收拾高氏,我等倒可放心接下的这段路...”
“敌袭!敌袭...”蓦地,凄厉的示警声从远方传来,伴以哨箭锐啸,打断了尚喜邑借的笃定,随之而来的,还有渐渐清晰的马蹄轰隆,以及十里外一片迅速升腾的烟尘。
血旗军苍狼营!?怎的昨夜还在友山方国作战,今日便到了这里突击?箕焕面色大变,脑中疑问一闪便被抛却,他立即举目四望,敌军选定的战场果然利于骑兵奔驰。这是一片地势略高的原野,别说河流,连个像样的沟渠都没有,唯一可以勉强借用的地利,只有东方二里远的一处二三十丈高的小土山,其方圆百来丈,南北位置恰好对应着中后两军结合部。
小土山先前已有探马查过,自无埋伏,箕焕并不犹豫,他手指土山,厉声喝道:“传令下去,前军就近结阵阻敌,中军后军抛却辎重,立即赶往左方土山,集结设防!”
非是箕焕贪生怕死,不敢正面迎战,实因他很清楚,在这空荡的旷野上,没有预筑工事的步卒直面骑兵就是以卵击石,至少他的马韩军没有逆天之能。从哨箭信号与蹄声烟尘等等迹象来看,箕焕几可确定来的是苍狼营主力,一对一以步克骑,他箕焕还没那么疯狂!
总算箕焕这几日没少加强军伍整顿,先后十数颗血粼粼的人头,保证了此刻的令出如山。马韩大军尽管慌乱,但千人前军还是老老实实的择地列出枪盾阵,接受了苦逼的掩护任务;至于中后两部,执行起保命任务自然更为卖力,既有的齐整队形令他们的转移也更为顺畅,转眼间,本为长蛇队形的中后两军,已呈扇形向着小土山快速集结。
“走!”眼见大军还算有序,箕焕不无惋惜的瞟了眼前军,旋即一挥手,带着自己的五百亲兵纵骑东奔,先一步前往土山勘察防御地形。当然,他也没忘顺手拽了把那名依旧怔呆的尚喜邑借。
这一刻,箕焕还能勉强淡定,毕竟看敌骑的起动距离,即便前军仅是千头任凭宰杀的牛羊,所争取来的那点时间,也足够保证中后两军的大部主力安然抵达土山,抢得一条生路。至少,他还真就不怕血旗骑军敢在马韩腹地与他打阵地战。
“隆隆隆...”然而,箕焕的淡定仅仅维持了不到一里之距,因为下一刻,小土山的东方,再度传来隆隆蹄声,伴以数股冲天烟尘,直奔己方的中后两军杀来。虽然敌骑距离土山尚有六七里远,可傻子都能看出,四条腿的显然会比两条腿的先到土山!
大惊之下,箕焕下意识回头瞥眼己方的中后两军,顿时脑袋一嗡,好险没栽下马来。马韩军纪律缺缺的弱点已然暴露无遗,他们此时刚跑了百丈之距,可原本被他箕焕一路严格督导下井然有序的队列,已是乱成了一锅粥,负重轻体力好的冲在保命的第一线,扛大盾的和体力弱的则落在最后,哪还有既定的军伍编制,急切间又如何重新结阵迎敌?
愕然,恍然,悚然!箕焕并非庸才,转瞬即已明白自己上当了。同样以步对骑,乱军十个换一个都不易,而严整的枪盾阵却可以五换一甚至以三换一。不消说,因己方一路行军井然,敌骑又难近处埋伏,难免要面对己方前军那样的枪盾阵,即便获胜也要付出不菲折损,于是,敌骑故意在己方正前位置做大声势,令己方主力为了一条并不存在的生路自乱阵脚,而敌方的真正主力,这才伺机杀出!
心念电转间想通其中关节,箕焕简直羞愤欲死,那土山哪里是什么地利,抑或是生路,分明就是敌军因地制宜设下的一个毒饵,欲擒故纵的毒饵。可笑他箕焕自诩颇通为将之道,毫不犹豫的壁虎断尾,结果竟是直接跳入了别个准备好的陷阱,尾巴丢了,身子依然难逃啊。
灭我五千大军,竟还不舍付出代价吗?老子纵使兵败,也要崩掉尔等一口牙!所谓恼羞成怒,箕焕虽为养尊处优的马韩王族,却非什么惜生之辈,骨子里可不乏蛮夷常有的血勇,明知惨败不可避免,他并没有率领亲兵骑卒开溜,而是挥手示意,带着骑队圈马返往中后两军。
不过,当箕焕圈马小半个圆,正欲返回己方阵前之际,那名尚喜邑借却不干了,他颤声建议道:“大帅,如今大军已乱,咱们还是继续向西转移吧,您主持东南战局,先保全自身才更重要啊!”
“胆敢乱我军心,找死!”箕焕面露狰狞,怒斥一声,旋即拔刀挥刀,鲜血喷洒间,那名邑借的大好头颅已被箕焕抄在手中。手扬血粼粼的人头,箕焕也不擦拭鲜血,奔马就来到中后两军之前,瞪眼爆吼道:“再有擅逃乱跑者,犹如这名尚喜邑借!”
大人物的人头显然更能镇场,乱哄哄的中后两军随即稍稳,箕焕复又大吼道:“不想死的,千人一队,就近结阵,密集成列,随着本帅一道杀往那处土山,本帅亲自为尔等开路!”
“杀!杀!杀...”将乃军之胆,箕焕这一雄起,马韩中后军的夷兵们不再慌乱,反因身处绝境起了死战之心,边跟随箕焕快步前行,边逐步汇集成阵。
事实上,马韩军原本千人队的大编制,尽管乱了内里,彼此间倒还少有混淆,有箕焕这一镇定,四个千人队立即聚集成型,并以两两方阵汇于箕焕骑队之后。而在渐行渐密期间,他们甚至很快便形成了百人队一级的指挥体系。当然,马韩军也只能到此地步了,只因前方旷野上,那面血红大旗已然清晰可见。
“卧槽,又成乌龟阵了,士气还这么旺,箕焕这厮既稳且勇,还真不好对付啊!”土山东侧,奔马疾驰的苍狼骑阵中,目睹敌方由齐至乱再由乱变齐的离奇过程,右军校尉科其塔好险没气晕过去,却只得怏怏喝道,“快吹号传令,右军放弃凿穿战术,改为侧翼弓袭,箭阵侍候!”
说来苍狼营昨夜便从友山方国斜刺里切入了尚喜方国,怎奈箕焕大军驻扎在一个地势颇陡的村寨,且防御够严,不得已他们于黎明前急急潜伏至此地的一片野林,意欲来个半道突袭,孰知箕焕队形严整又探马四出,只得根据程远的临时起义尝试乱其军阵,岂料箕焕的雄起再度令计策仅仅成功了一半,这叫习惯了阴险决胜的血旗将士们如何舒爽?
相比于苍狼骑军的不够舒爽,马韩军就是一片惊羡,进而是惊惧再起了。瞧瞧人家血旗军,高头大马就不说了,咱马韩虽然不多,至少也有,可那些太阳下亮闪闪直晃人眼的明光铠就太过分了,那么多镔铁好钢,是该用在刀刃上的,怎的被血旗军直接披身上了,相比自家半身装的老旧皮甲,这不寒碜人吗,这等差距,叫人家还咋打仗啊?
“嘟嘟嘟...”随着苍狼右军吹响改变战术的号角,苍狼左军的赵海随即也下令改变既定战术。两支骑军旋即兵分左右,各自向着箕焕军的南北两翼包夹而去。
终归不是参军署计划内的必要战役,苍狼营一干高层战前就已形成共识,宁可无功而返,也必须控制己方伤亡。而今局势,想凿穿肉搏并全歼对面敌军,以左右两军轻装弓骑的配备,就要有着一比五战损的觉悟,也即自身的七百伤损,赵海和科其塔可舍不得。好在,马韩军之前的一番混乱,至少令他们无法组建像样的盾阵,却是弓骑兵的一大福音。
“嗖嗖嗖...”随着苍狼骑卒靠近,最先的就是射往箕焕亲兵骑队的一拨踏张弩。远在一箭之外便已发射,压根不给箕焕亲兵还手机会,简直不讲理嘛!
“噗噗噗...”哪怕箕焕亲兵的铠甲远胜寻常兵卒,可在踏张弩矢下同样如同纸糊一般。三千多血旗轻骑,每伍配备一具踏张弩,共六七百支劲弩又狠又准,飞蝗也似落入亲兵骑队,立马飙起片片鲜血,带走条条性命。就这一拨,便已令箕焕的亲兵减员近两百,更令箕焕本欲率骑冲杀一番的狂想彻底熄灭!
“嗖嗖嗖...”距离再近,苍狼骑却是撇开防护更好的箕焕亲兵,擦着一箭之距,以曲屯为单位,将一波波箭雨送到了马韩步卒的头上。当然,马韩步卒不乏弓箭手,同时也展开了力所能及的弓箭反击。一时间,箭雨漫天,锐啸横空,战场双方展开远程角力,怎奈,这绝对是一场不公平的弓箭对射,甚或说,只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且不说双方军卒在装备上的云泥之别,也不说马韩步卒根本没机会组成盾阵集体防护,单看双方状态,苍狼骑卒是弧形跑位,出箭之时带着马力,而马韩军则是边跑路边射箭,乱糟糟别说没个箭阵,箭手想全力施展箭术都难,彼此威力焉能相比?
“噗噗噗...”亡命前行的马韩军阵中,不断有步卒哀嚎着中箭,死则死矣,伤者一旦不支倒下,军阵边缘的或可滚到阵外苟延残喘,军阵中部的则在后续军兵的大脚板下再丢半条命,不乏倒霉者沦为肉泥。反观苍狼骑卒,即便少数人中箭,也因要害部位有铠甲重点防护,多能坚持着隐入阵中保得性命,真正落马丧生者却是寥寥。
两军擦肩而过,回望像是被筛掉一层的己方步卒,以及他们身后的宽幅血路,箕焕心痛之余,倒也明白了血旗骑军的心思,眼见土山仅有半里之遥,他也不再苛求什么阵型了,回首狂呼道:“弟兄们,前面便是活路,加把劲,冲到土山就是胜利啊!”
“嗖!”与此同时,马韩大阵西南远处,赵海扬手一箭,射翻了一名犹在呼喝尽职的马韩百夫长。放下角弓,他瞥了眼速度明显加快却更显散乱的马韩军,嘿嘿一笑,拨转码头九十度拐弯,带领他的左军,沿着马韩军的后方横切过去,箭矢依旧。
“隆隆隆...”马蹄奔腾,烟尘滚滚,平掠过马韩军后阵,苍狼左军再次九十度右转,像是一条翻身巨蟒,须臾间便已完成了错肩对射向衔尾追射的转换。科其塔的右军亦然,而左右军平素显然没少类似配合,两军迎面交错而过,却互不影响,夺命的箭矢始终泼向亡命而逃的马韩军。
当箕焕带着残部逃上土山,并借着其上的树丛灌木得以残喘的时候,苍狼轻骑早已完成“U”字回旋,一路“陪同”着马韩军直至土山之下,继而擦着土山绕转而去,总算结束了这场穿花蝴蝶般的弓骑狩猎,自然,也算结束了马韩步卒们的噩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