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元年,四月二十,巳时,筑紫山脉,雾奇山口。
筑紫山脉位于倭北地区的中西部,是筑紫方国与其东部那珂方国的天然分界线,位于其中段偏北的雾奇山口,则是两个方国间最主要的交通途径。不过,自从六日前华兴府入主了筑紫郡抑或说筑紫方国,这个山口便与其他陆路水路一般,被血旗军重兵封锁。
一车一马,一书童一御夫,一名中年士人儒服高冠,轻车简从,以汉家士大夫的清雅范儿,悠悠然西向而来,进入了这条分明位于倭岛的隘口。来者正是公孙霄,三日前离开邪马台,他乘车紧赶慢赶,横穿半个邪马台与整个那珂方国,但到了此处,却是无论如何也要做出淡定之态。
“站住!尔等何人?速遣一人上前搭话!”行入山口不到半里,前方已有一道临时整固的关隘挡住去路,其上立有数百守卒,为首者高声喝道。或因公孙霄一行仅有三人,对方虽井然而立,倒也不见紧张凶狠。
“我家主人乃倭国女王特使,从王都邪马台而来,意欲会见你家华兴府主,还望开关放行。”自有公孙家的书童上前,用汉语答话道,“这里有身份信物,诸位可以验看。”
“裕叁足下,对方军卒观之如何?此地隘口可易攻克?”书童上前处理入关手续之际,公孙霄低声询问马夫道。莫赞公孙霄对一名马夫都如此有礼,实因此人并非公孙家的寻常马夫,而是倭北战区新任统帅卑雨鸣的亲信战将卑裕叁,身手了得,此番随行护卫之余,更多却是为了一探军情。
“军卒训练有素,但杀气不足,若是沙场近战肉搏,我大倭勇士一对一当可不相上下。不过看其装备藤甲,对比情报当仅是血旗辅兵。”卑裕叁目露寒芒,环视百丈多宽的关隘道,“若某没有记错,此地本有东西两处隘口,废弃二十余年了,昔年本为山口东西方国各自把持,相互警戒。只恨筑紫方面一帮饭桶,竟然毫无抵抗便尽失其境,叫汉军一举全据东西隘口,可攻可守,令得我方处于战略劣势。”
看看此地隘口的一夫当关,再想想两刻钟前路过的那个倭方营寨,地利及要冲程度与这里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公孙霄不由面色阴沉道:“是啊,筑紫失手太快,却叫汉军反客为主,令我倭北战局处于被动,便是对峙也需更多兵力。想要扳回这一劣势,更将损失惨重。哎,但愿华兴府并无占据之心,否则,驱逐汉军任重道远啊!”
公孙霄这是由衷之言,他虽自认汉裔,平素也没少凭此在倭人面前自诩文明有识,却已扎根倭国三代,父祖辈也多有本土联姻,感情上并不会倾向汉家。更重要的是,作为倭国核心的上层贵族,位高权重,他与家族的利益显然与倭国捆绑得更紧。甚至,因为华兴汉军登陆倭岛令他这个汉裔处境尴尬,他对华兴府更多了一份恼火。
“哎,我倭北大军若想辎重通行,此山口乃唯一选择,可欲正面夺之,只怕我大倭勇士须得付出三倍伤亡。”感觉到公孙霄的同仇敌忾,卑裕叁也显得亲近了些,说话少了掩饰,“平籴埚那厮委实罪无可恕,王上仅是免其大率之职,不曾予以严惩,某以为还是太过仁厚了!”
“呵,毕竟筑紫方国被平籴埚经营多年,大战之际,汉军敌后尚需其人出力呢。”公孙霄淡淡笑道,对于平籴埚的彻底失势已无介怀。左右那位台与女王洞若观火,明显不愿重氏做大,而是用卑氏王族与山田部族来取代平籴埚,他公孙霄地位如故,可没兴趣同情失败者?
三人的使节团自然容易过关,且华兴府一方也预料到倭使会从这里经过,事先打过招呼,很快,在一什血旗军兵的引领下,他们再走七里,便来到了山口西侧。只是,此刻卑裕叁的脸色比之前还要阴沉,口中更是不时问候平籴埚的先人。
却因这一路看下来,血旗军不光整固了既有隘口,还利用先进的工具材料,在山道的诸多紧要处,已建或在建许多箭楼棱堡等新的防御工事。暗中是否另有布置不说,单是目前所见的防御工事密集度,便已超出了卑裕叁这名倭人对建筑学的认识。虑及日后可能的战事,他的烦恼不想可知。
“哦,你便是倭人使节?个子挺高嘛,加上这身汉家衣冠,若非这等场合,本官还以为你是名汉人呢。”西侧隘口,移师此地并统管山口驻守的刘耿,不无古怪的看着公孙霄这名倭使,大咧咧的笑到。尽管份属敌对,但看到倭使如此效仿汉家装束,令他充分享受到了上邦汉人的优越感,是以对这名倭使倒也多了份好感。
感觉到刘耿释放出的善意,公孙霄也不介意他的失礼,拱手笑道:“呵呵,在下倭国大夫公孙霄,祖上本就辽东汉人,却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呃!?刘耿笑容僵住,面色迅速从颇带善意转变为踩到狗屎。他可不像纪某人在后世见多了香蕉人的事例,可是满满的中原上邦情结,更兼华兴府不遗余力的大华夏宣传,对于向往华夏的异族,他可以包容大度有好感,但对投效异族的汉人,他就极度厌恶了。
片刻呆愣,刘耿压根不屑再搭理公孙霄,直接转头离去,口中则怒喝一声:“刘二蛋,带一队亲兵骑卒,将这个数典忘祖的货带去郡城。注意,路上给老子看紧了,别叫他们刺探军情!”
“你!你...不知所谓!”公孙霄大怒,手指离去的刘耿,气得全身发抖,可在别个的地盘,他最终只得无奈的一甩袖子,愤愤然上车离去...
“我公孙霄虽为汉裔,可生于斯,长于斯,倭国就是我的家乡,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君,我有何错?一介粗鄙武夫,一帮流民贼匪,凭甚骂我数典忘祖?”接下的路上,迎向周边血旗军卒投来的鄙夷,想起刘耿毫不掩饰的诋毁,公孙霄心中不断念叨,面色也渐复正常,可心底却总有着一股难以排解的郁闷。
“公孙大夫,你看前边,那些修路的民夫,过半的男子都那么高,一定是汉人!还有那边,那群开垦荒地的,还有挖沟的,怎么都有那么高!这么多汉人,华兴府已经往筑紫移民了吗?”蓦地,卑裕叁手指乱点,惊声叫道。他能跟着出使,自也懂得些汉语,之前见到公孙霄在山口受辱愤懑,也就一直缄口不言,可当前场景却令他实在难以淡定。
收起思绪,公孙霄抱定忠君之事的心态,忙也四处张望,果见这片地区正是一副大开发的繁忙景象。而随着顺道走近那群修路的民夫,公孙霄叹了口气,心情复杂道:“嗯!他们说的果然都是汉语,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定是移民无疑了。看来,华兴府根本无意撤离筑紫,大战无可避免了啊!”
“直娘贼!这里也有倭人参与劳作,他们不该是被逼迫的吗?怎生一个个笑得那么带劲,干活也那么卖力呢?”卑裕叁却未接公孙霄的话茬,而是双目喷火道,“混账,为侵略者干活都那般拼命,一帮软骨头的家伙!有奶就是娘吗?我大倭勇士的气节呢?”
经卑裕叁一说,公孙霄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顿时心头一突,敏锐察觉到了不妥。尽管知道“护送”自己的汉军没好脸色,他还是趁着领头的那个刘二蛋与一名路遇熟人打招呼的空儿,陪着笑脸,像是不经意的询问边上一个明显话唠的骑卒道:“倭人不是性子挺野的吗,怎会这么听话干活?”
“哼,性子野?迁走就是!剩下的人吃的穿的都比以前好,能不听话吗?”那名大嘴巴军卒听得撇嘴,随口讥嘲了两句,旋即变色叱道,“卧槽,走你的路,别再多问了。”
“性子野的都迁走了?”公孙霄与卑裕叁根本没管那名话唠骑卒的呵斥,都在回味这个信息。他们的心头都在哆嗦,经过海峡一战,筑紫该有多少倭人与汉人有着血仇,自当属于性子野的,数万人的迁离故土必然强制,那意味着什么?
事实上,任何带有殖民性质的征服,不论其打着推广文明、共荣共进还是拓荒开发之类的幌子,都少不了对土地矿产等根本资源的掠夺,自也伴随着罪恶、残酷乃至血腥,华兴府入主筑紫郡亦然。好在,筑紫方国既有青壮大部在海战中或死或俘,剩下的主要是些老弱妇幼,对华兴府的入主无力抵抗,倒令这一进程更显和平温驯。
仅仅五日时间,四五万倭国及对马百姓已从华兴府新设的筑紫郡被强行迁离,远远南下华兴府其他数郡打散安置。这块新土上,代之以有备而来的十五万汉人移民,他们在华兴府的组织管理下,已然裹挟着尚余的四五万倭人,以准军管计划体制,协助整固边防之余,对筑紫郡开始了先期开发。
“看来,平籴埚这颗棋子对我倭国而言,已然再无意义了。”良久,公孙霄回复冷静,目光一阵闪烁,他凑近卑裕叁,用倭语低声道,“某对军事不甚了解,你这一路看来,我方倭北大军若无敌后策应,能夺下雾奇山口吗?”
说到这里,公孙霄心中莫名一酸,他为啥不谙军事呢?他辽东公孙氏本为一方诸侯,东征西讨,祖辈战将倍出,可他这一支流亡倭国,虽受礼遇,也被授予民政重权,但是,他公孙族人的手,从来就没机会伸入军队,跟才华无关,终归还是信任不足。嘿,两头沾光又两头不信任,或许这就是移民后裔的悲哀吧。
“能,当然能!我大倭勇士为了家乡,便是悉数战死,也会赶走侵略者!”卑裕叁却是不知公孙霄的心情,下意识一通宣誓之后,他却也不无忧虑道,“适才粗估汉军营盘,山口驻兵当有过万,其中也不乏随行这种穿着明光铠的精锐战兵,预计想要正面夺取,至少需要两万伤亡。唉,但愿倭南大军能够先行突破吧。他们倒是无需面对山地隘口,可据报那边是汉人骑兵呢...”
一路观看筑紫大开发,公孙霄等人愈加沮丧。近晚时分,公孙霄却是遇上了专程赶来接待的华兴官员——小村正二。小村正二往日显然与公孙霄打过交道,他冲公孙霄微微拱手,不无尴尬道:“公孙大夫久违了,一路可好?”
“尚好,多谢挂怀,小村足下此间辗转,不知可好?”公孙霄同样拱手为礼,汉奸见倭奸,感慨诚无线,二人自有一阵别样唏嘘,眼见身边并无他人监听,公孙霄心中一动,不无试探道,“小村足下,平籴埚虽一度诬陷海战之败根于你的通敌卖国,但我等素知其为人,却不会信。如今女王睿智,已然罢免其一应官职,但若你另有苦衷,某定会为你在女王殿前分说。”
“呵,平籴埚本就靠着筑紫基业才坐上大率之位,如今毫无实力,自然会被一脚踢开。”小村正二眉毛都是空的,哪还不知公孙霄的心思,他淡淡道,“哼,君视臣为草芥,臣视君为寇仇,某怎会再行为倭国效死?反是我家府主待我恩重如山,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君。女王是否赦免于我,已然全无意义。”
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君!?公孙霄片刻失神,这丫不是自个方才自我安慰的话吗,这倭奸竟是知音啊!晃晃脑袋,他兀自劝道:“你就忍心倭人同胞自此沦入汉人铁蹄之下吗?”
“想来足下这一路也已看到,筑紫郡已被我华兴府全面掌控,汉倭同乐,欣欣向荣。兼有我血旗军军势强盛,攻守兼备,这一既定事实,却是无从更改了。”小村正二毫不客气道。身份不同,地位不稳,小村正二说话自然的表现出偏向华兴府。
公孙霄却听得不爽,他面显愠色道:“好你个小村正二,你生于斯长于斯,即便平籴埚对你不住,可倭国待你不薄,你怎可甘心屈身事贼?哼,便是你贪生怕死,筑紫也定存众多有志之士,尚盼回归大倭国,我军焉能就此放弃筑紫?”
有志之士!?小村正二不由苦笑,而今筑紫大迁移已毕,哪还有什么有志之士?看着犹自不服不忿的公孙霄,小村正二嘴挂讥嘲,对公孙霄也是对自己,他一语双关道:“尔等别再白费心机,筑紫已无有志之士,还是莫要自讨没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