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元年,四月二十九,午时,晴,筑紫金矿。
倭国诸多大小岛屿,地质成因上多与火山有关,故而其不乏金银矿藏。相比中世纪才兴起的银矿采掘,以单质形态存在于自然界的黄金,其富矿显然是晋时倭人的技术条件所能提炼,且与中原一样,它们几乎在倭人进入中世纪之前已被采掘了七七。位于筑紫山脉西麓的筑紫金矿便属此列,其一度也是筑紫方国重要的经济支柱。
“哒哒哒...”一支马队远远驰来,抵达了这处刚被华兴府占据并复工的小金矿。来的正是纪泽一行,刚在平堡乡略作逗留,前来视察筑紫东部防线的他,倒不介意顺道来此巡看一番。毕竟这个金矿在平籴埚手里也有年产千金的规模,而他纪某人还真没见识过金矿呢。
纪泽到来,一经亲卫通报,自有一堆人前来迎接,军服官服儒服都有。乍一介绍,人员构成还挺复杂。有参军署垦部代表,这是将金矿作为战利品盯着分润的;有监察厅署员,这是替他纪某人看着腰包的;有行政署户部署员,这是担心财税进项被短漏的;还有驻军统领,这是替大家一起防贼的;真正干活的,则是华兴商会矿业分部下设的金矿管事,以及工部矿曹临时派来的探矿人员。
毕竟是金矿,抖抖指缝都可能造成一笔不小损失,纪泽虽觉好笑,倒也不会指责靡费人力。与众人简单寒暄几句,他便询问那名华兴商会的矿务管事道:“陈管事,金矿复工情况如何,产量可否提升,大体储量如何?”
“禀主上,此矿攻取之时几无破坏,且原有矿奴五百余人暂还留用,故而已然完全复工,当前年产千金上下,但若改进工具器械,再增两百奴工,最多两月改造,产金量当可翻翻,这也是目前的产量上限。至于储量,应能有两万金,日后能否再有发现尚还不得而知。”陈管事略显拘束,说的倒是条理分明。
两千金!纪泽还算满意,随着大晋乱起,华兴商会也在大晋沿海推波助澜,如今的金价相比年初已被推高了六七成,两千金约合十三万贯五铢钱,足以养着血旗步营了。他笑道:“很好,该更新的工具设备直管更新,奴工不用担心,回头战俘有的是。”
见纪泽随和,陈管事不无献宝道:“还有一个好消息,尚未完全确定,但也九不离十。”
“嗯?你不会是要告诉纪某,这个金矿是金银伴生矿,小矮子们不识货,银矿都还当石头留着,等着咱们来采吧?”看着陈管事眼中的小星星,纪泽心头一动,半开玩笑道。须知白银在自然界中均以化合物形态存在,银矿采掘涉及化学处理,工艺上却比富金矿采掘复杂许多,在中原也属先进科技,倭人现在可没能力采掘,否则此时东方的金银比价也不会是一比五了。
“呃,主公英明,能掐会算啊!呵呵,据初步探查,这个金矿附带一条银矿脉,预计再增两千奴工,每年或可再增价值千金的白银出产。”陈管事献完宝,倒也没敢忘记挖井人,他手指边上的工部署官道,“呵呵,这项发现还得感谢矿曹通事杜普。别看年轻,他现在可算是知名探矿师了,这不,本是例行检测,却给看出宝来了。”
产值一下提高两倍,纪泽自然高兴,他转向已然官至从七品的杜普,不无打趣道:“杜普,上次在藤山部落,你不是谦虚说只懂铁矿吗,怎么对银矿也这么在行?”纪泽当然知晓杜普这个在瀛东第一个发现中型铁矿的年轻探矿师,他和赵雪可是随着杜普一道进山看过那座天然褐铁矿的。
脸色微红,杜普略带扭捏道:“运气好而已,若非前天在对马岛刚刚跟着同行们见识了银矿石,咱今个还不敢确定呢。”
“不管怎样,你是再立新功,估摸李侍郎要将你当做金手指了。哈哈,去看看你那银矿去,叫某也见识一番。”提起对马岛的银矿,纪泽心情更好,大笑着起身道。对马岛发现银矿的消息,他昨天便已知晓,虽还不知储量多大,但他倒是藉此隐约记起前生的一则信息,对马岛在十五六世纪采掘过银矿,能被历史记载的,银矿小不到哪儿去。
莫怪纪某人财迷,他现在委实缺钱。别看吕宋发现不少金矿,预计年产能有六七万金,不下四百万贯,都能等同去年华兴府总收入;可要知道,华兴府今年殖民倭岛,没准年底还有夷州岛的进一步殖民,移民量与开发量很可能翻倍还多,而大晋的持续战乱也令华兴府的沿海贸易额在走下坡路,支柱性的海贸收入难免下降,缩源开流,他不缺钱才怪。
必须说,华兴府白手起家,想在起步阶段便能大踏步发展,正常财税自是极度的入不敷出。他纪某人除了可劲劫掠,就得靠着挖矿过活。当然,逼急了他还有火药这个大杀器用于增加采矿产量,琉球东方的某个秘密外岛可没停止过火药研制,但惯常留一手的他,若能多发现些富矿加以开采,自是希望继续留着底牌。
打发走这部那署的无关人员,纪泽跟着杜普和陈管事来到矿坑。昏黑、闷湿、咸臭,尤其是低矮,一入坑道,纪泽的尺身高立马要弯下前进。他不无恶意的抱怨道:“这些小矮子们修的坑道果然够矮。还别说,他们真就适合做矿工,至少省了一笔坑道拓高的工程量。得亏倭岛缺乏矿藏,否则单这一条,他们便比别人多占据了一份优势。”
“咿,主公何以觉得倭岛缺乏矿藏?”或因相处时间长了些,杜普不再那么拘束,他不无质疑道,“不说这个小金矿,我矿曹已有同僚在筑紫山中发现了小型露天黄铁矿,而据监察厅给我工部传来的消息,倭岛南部群岭之中,很可能还有大量煤矿呢。”
纪泽一愣,旋即哑然失笑,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入了一个思维误区。恰似夷州岛,倭岛此时人口尚不足百万,且处于封建农业时代,相比于后世倭岛人口足有一千多万,且是工业时代,矿藏需求绝对寥寥,后世的矿藏匮乏一说,放在西晋却属无稽之谈。随着地盘愈增,他纪某人的矿产资源还是很丰富的嘛。
“哎...”这时,前方坑道拐角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伴以重物落地声。继而只听啪一声鞭响,跟着就是一通倭语的连串叫骂,在封闭狭长的坑道里显得尤为刺耳。纪泽眉头微皱,问身边一名汉人通译道:“那厮在骂些什么?”
“禀主上,是在骂倭人奴工装样,说是汉人现在每天都叫奴工吃饱,怎还可以偷懒!想是背运矿石的奴工摔倒了,却不知是否故意?”那通译略听片刻,便不以为然的解释道,“打骂奴工者是既有倭人监工,自身也属平氏奴隶,因我等急于复工,尚还不及更换他们。”
纪泽没有再说,却是略微加快了脚步,待得过了拐弯口,果见一名衣着稍显周正的倭人,已将另一污秽不堪的倭人鞭打得血粼粼蜷缩于地,他们脚下,则是一个破散开的蒲包,以及散落一地的黄亮矿石。他们之旁,还有十数名背着蒲包的倭人,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脏黑秽臭,霎时令纪泽想到了前生课本中描绘的“包身工”。
一见纪泽等人出现,那监工带头,包括被打奴工在内,一众奴工纷纷跪倒,口里叽里呱啦几句便再不敢出声。纪泽冷然盯视那名监工一眼,倒也没说什么,仅是沉着脸摆摆手绕行而走,他这等地位,自然犯不着拿个小小监工主持正义。倒是陈管事呵斥几句,令那帮旷工快速离去。
“这些监工想来很遭奴工恨吧,倘若批斗,一定不落好,既如此,转头便将他们依旧作为奴隶,改挖矿去。”默然走了一段,纪泽突然道,“至于新的监工,暂先指定那些产量高的经验旷工担任。日后追求产量,长期来看,还当以激励为主,惩罚为辅。譬如,不论从民奴民,皆须择表现优异者,定期定比例升阶甚或开释。”
像是从黑心煤老板瞬间变为菩萨,纪泽说个不停:“此外,矿坑当注重安全措施,适当拓宽坑道,并加强牢固设施。还有,当搞好伙食,控制工作量,如此瘦弱如何干重活?奴民从民的住宿条件也当予以改善,医疗系统也要配备,按我华兴律法,他们有着基本生存权。”
这一下,随行众人皆面显怪异,一直贴身的上官仁尤甚。从入倭的诸般举措,乃至日常言行,谁都感觉纪某人好似上辈子跟小矮子有仇,恨不得灭个精光才好。可今日在坑道内的一番指示,倒似他是个十足的心慈手软之人。
其实他们看得没错,纪某人的确有点心软了。许多事情,像是杀戮、征服、清洗,纸面上看着数据下令是一回事,现实中具体遇上又是另一回事。
纪某人骨子里对倭人群体有着来自前生的强烈敌意,甚至打算利用矿坑的恶劣条件,葬送掉大批倭人青壮,但就在方才那一刻,涉及到具体每一个活生生的个体,同样有血有肉喜怒哀乐的个体,他心软了,尽管传播华夏荣光不容改变,但尚还搞不懂国家民族的异族底层何辜,同化异族或许可以少用一些血粼粼的硬刀子。
“主上,如此一来,矿场成本难免大幅上扬,效益势必有所下降。”陈管事却是有点急了,事关个人业绩,他忙壮胆提醒道,“而且,人皆好逸恶劳,倘若对倭工过好,只怕他们反而不再卖力,矿场需奴数量恐怕也要增加。”
“相比矿产收入,成本增加并不足惜。至于旷工怠懒,可以实施任务定额,嗯,监工虽然令人不喜,还是必要的。这样吧,日后矿场莫以汉人具体监工,逐步任用其他异族来作恶人吧。”渐渐收起难得滴下的鳄鱼泪,纪泽为自己前后犯冲的做法文过饰非道,“文渊,将此间举措整理成卷,转发所有大量采用从民奴民的矿场农场,加以规范。记住,我等要的是改造同化,而非残暴虐杀,记住,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有了倭人奴工这件事,猫哭老鼠的纪某人在随后的矿场视察中也就缺了兴致,草草转了一圈之后,便赶往筑紫山脉的一应大小隘口,乃至些许山间监控布防之处加以巡查。待得返回筑紫城行营已是天黑,而小村正二也已在此久候。
“小村一路辛苦,怎么样,可曾虚报兵力,那公孙霄可有透露倭国底限在哪?”书房坐定,纪泽开门见山道。
事实上,血旗军攻倭无可更改,之所以刻意派出小村正二专程迎接公孙霄,一是出于虚伪的外交礼节,二则为了先一步了解倭国态度,尤其对华兴府占据筑紫的态度,以便外交与军事布置。当然,适当使些虚言,叫对方误判筑紫兵力,则是顺带之举了。
“呵呵,有着空置营帐为证,属下仅是偶尔说漏一次兵力情况而已,想来公孙霄会按主公预想估算兵力的。而据属下观察,倭国对收复筑紫志在必得,我方退出倭岛方是倭国底限。”小村正二信誓旦旦道。
“哦?何以见得?”纪泽细问道。
“哼,那公孙霄竟然屡次试探挑唆属下,虽未明说,却欲劝属下相助倭国里应外合,足见倭国对筑紫绝不甘心。”小村正二一脸正色,慨然答道,“然而,属下已对主公与华兴府忠心耿耿,怎可再朝三暮四。”
小村正二虽不乏讨好,却也目光坦荡,显是语出真心。按说他可不是什么死心塌地的效忠之辈,心中甚至对华兴府颇有怨怼。他们寥寥无几的投诚派,虽然亲近族人均被定阶为华兴公民,但一样失去土地,一家老小被迁走安置,且最多能带上浮财而已,他还真想成为公孙霄口中的有志之士呢。
只是,血旗军方一占据筑紫,立刻挟大胜之威,行霹雳手段,粗暴的打破结构,彻底的釜底抽薪,将所有不稳定因素悉数迁走,根本不给他这等筑紫旧势力任何反复机会啊。如今根基全无,他若还想出头,却已只能将自己牢牢捆绑于华兴府这棵大树,总比学那平籴埚的下场要好吧。
“好,倭国不愿放弃筑紫就好!”纪泽点头,面露笑意道,“小村,你做得也很好,你的忠诚纪某会看在眼里。我华兴府素来各族平等,赏罚分明,只要你一如既往为我华兴府效力,这倭岛至少五郡之地,以你之才,届时某就委你一任郡守,做一表率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