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已过,马关海峡,关门渡口,北岸的五千倭兵总算悉数登船。在码头一应倭人的锣鼓声中,山田九保一声令下,渡海船队载着从北荒大岛各地汇聚而来的最后一批拓荒兵勇,陆续离开码头,甚至还排出极具步军风格的锥形阵,雄赳赳驶往数里外的南岸。
“五千雄师过大海,壮哉!”三千石商船客串的临时旗舰上,山田九保的侍从官感慨无限,“若非此番汉人来袭,卑下恐还无缘追随统领,领略这等大场面呢。无怪乎将军一度下令,大军过海,须得尽量同行,果然为我等平添士气啊!”
“士气仅是次要,你理当学过些许汉家书籍,难道不知何为半渡而击吗?大军之所以集结同行,便是习惯性预防诸多不测。若想日后真正为我山田家出力,还当多学多看,提高自身”对这名族内后背,山田九保不无训诫,然而,话至一半,他蓦然脸色微变,手指西方海面道,“看那边,哪里来的船队,以前怎生不曾见过这等船型?”
“更为瘦长,舷边还有水花翻滚,好似确实有些古怪诶。”侍从官凝目看去,同样发出惊疑声,“嗯,他们怎么航行的那么快?还有,见我大军在此横渡,怎生不予回避,再不减速就不怕冲撞大军”
愈觉情况不对,山田九保已然面色阴沉,无暇搭理侍从官,他急声喝令道:“速速传令,让水军战船上前拦截盘查!但有不法擅动者,立即攻击!”
只是,不待所谓的水军战船靠近来船,侍从官已然惊惶的叫道:“统领,快看呀,对方升起了红旗,那种殷红,那种怪船,不会是汉人的血旗军吧!?混账,太卑鄙了,女王与汉人不是还在谈判吗,汉人怎可不宣而战?”
这一下,山田九保彻底面色大变。莫怪他如此迟钝,一直没往血旗水军这方面想。一是按照倭国中枢预定的日期来算,华兴府与女王间的磋商尚还没有最终谈崩。二者,海峡中可不乏渔船,海峡口更是设有瞭望台,血旗大军若是杀入,必然难以遮掩,更不可能如此恰时。可谁能想到,血旗军竟会偷偷埋伏了这么一支小小舰队,更是胆敢凭此区区四百水军,前来突袭倭方五千大军呢?
“闭嘴!”一巴掌打断侍从官的唧唧歪歪,山田九保高声怒喝道,“全军示警!准备战斗!”
真心不愿自家陆军跟敌人打海战,山田九保急忙扫眼己方船队的位置,后方距离北岸码头已有百丈,头前舰船则尚未抵达海峡中线。反观所来船队,两列并进,狂飙之下,转眼便已进入己方一里范围了。虽不谙水战,山田九保倒也知道船队倘若掉头回返,只会更乱更慢,还将给敌方可乘之机,还是尽快驶往对岸吧。
牙一咬,山田九保再度吼令道:“全军加速,尽快赶往南岸。大倭勇士们,对方仅有七八艘战船,兵卒远不及我等,不用慌乱,弓箭手准备!”
还别说,山田九保也算经历战阵,其能够率领这支五千人的后军,并非全是靠的家族背景,而他在这支倭军中也算略有声望,所以,在他的一通喝令下,倭军船队并未出现明显慌乱,依旧沿袭既有的锥形队型,快速跨海前行。当然,所来的敌方舰队规模太小,只怕也是一条重要原因。
“卧槽,敌方统领还有两下子嘛,竟然见到血旗也不慌乱,如此处变不惊,却不知是胸有丘壑,嘿嘿,还是无知者无畏?不过,他的锥形阵却是太叫人喜欢啦!”所来舰队自是吕翔所率的东陆军特遣分舰队,旗舰之上,吕翔眺望敌军反应,一脸怪异,嬉声狼嚎道,“哈哈,弟兄们,将帆落了,都给老子飚起来,两两一组,喷他丫的!”
“咻咻咻”床弩打击自是不放白不放,目标不是倭军主力船队,而是那百名不着调的倭方水军。数十杆携有神火油的弩枪,呼啸着掠空而过,部分扎入倭方船体人体,火油迸溅,火团升腾,哀嚎惊叫,虽不至瞬间焚毁他们,但已经足够他们不给血旗分舰队添乱了。
“嗖嗖嗖”明轮翻飞,走舸突进,血旗军的八艘走舸转眼便已闯入倭军船队的一箭之距,顿时,倭军箭手在山田九保的喝令下,齐齐射出箭雨,乌云盖顶般扑向血旗舰船。
“笃笃笃”雨打芭蕉声接连响起,头前走舸瞬间被射成了刺猬,虽然好似没啥血旗军兵中箭,可一轮弩枪之后,血旗分舰队除了继续突进,压根就没再敢有任何动静,所有军兵都龟缩在船舷女墙抑或盾牌之后,颇似在大象脚下瑟瑟发抖的蚂蚁。
必须说,看这一刻的局面,小小的血旗分舰队,面对规模大上十倍的倭军船队,分明是来蚍蜉撼大树的,甚至,他们好似都没敢正式开撼,自身便已萎了。原本因为血旗军乍然闯来而心神惊乱的倭兵们,以及岸边的倭人百姓们,顿有一种无厘头的感觉,甚至已有讥嘲笑骂声响起,浑不知一场单方面的杀戮正将无情开幕!
“全军戒备!加速前进!箭手散射!”山田九保倒没寻常军民那般肤浅,依旧厉声断喝。血旗军不可能专程赶来飙一趟船,直觉告诉他敌舰正在酝酿真正的杀招。怎奈他本就是一名陆战将领,对血旗水军的战法更是所知寥寥,加之变故如此突兀,此刻也只能可劲的咆哮示警,重复着并无新意的命令。
那些铁管是什么!?蓦地,山田九保注意到敌方舰船的侧舷被打开一个个小洞,一根根丈许铁管从中伸出,脑中电闪雷鸣,他霎时想起了有关对马海战的些许传闻,顿时面色大骇,嘶声狂吼道:“小心敌方喷火,快分散,各船分散!”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事实上,即便山田九保在发现不明舰队的第一时间便下达船队分散的命令,一样于事无补。因为以血旗走舸的最高飙速,一里水程仅需寻常人几个呼吸的时间,而倭军船队仅是一帮寻常民夫操作的寻常商船,哪里还来得及做出反应?
注:大航海时代的风帆船速可达十节以上,也即5米每秒,血旗走舸目前的最高飚速便按此设定。
“噗噗噗噗”转眼之间,血旗走舸已然绕开自顾不暇的倭方所谓水军,兵分两路,一路横切倭方船队的前列,另一路则划过一条弧线,带着长长的尾浪,贴着倭方船队的右翼北驰,而一条条连油带雾的火龙,则带着焚天的火焰,抛洒向擦肩而过的倭船,以及那些前一刻兀自不知大难临头的倭兵。
火海!火海!还是火海!有海水上的燃烧,有木船的燃烧,有帆布的燃烧,也有倭兵身体的燃烧!不论倭船如何左右规避,不论倭兵如何哀嚎反击,也不论山田九保如何疯狂怒吼,血旗走舸所过之处,带走的都是条条性命,留下的都是片片火海!
大火在肆虐,倭军在哭嚎,血旗走舸在奔驰,火海也在延伸!小小走舸像是夺命的画笔,在关门渡口的海面上画出不规则的圆弧,而当圆弧两头弥合之际,他们已将五千倭军画地为牢,一片由倭方外缘火船圈起的牢狱,充满大火与死亡气息的牢狱!接下的,便是四处奔窜,四处点火,将牢狱画得更厚更严实!
“我堂堂五千北荒勇士,不曾浴血沙场,竟然枉死火海,死得冤啊!我山田九保,没吃透半渡而击,落了个纸上谈兵,败得冤啊!”火海中央,尚还不曾着火的倭军旗舰上,山田九保已然歇斯底里,仰天悲啸,“天杀的血旗军,竟然不宣而战,我大倭冤啊”
的确,山田九保与他的五千倭兵够冤,本算倭国的真正精锐,或可在倭北沙场上给血旗军造成不菲伤亡,却因血旗军的蓦然偷袭,堂堂陆战精锐却被蛮不讲理的拖入水战,绝对坑憋的一场不对称作战,更在猝不及防间陷入这片火牢炼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活活被烧死在一具具火棺材里!
然而,战争你死我活,只看结果,谁管敌人死得冤是不冤?血旗走舸们得理不饶人,已然兵分四队,八方奔突,穿花蝴蝶般盘旋在倭方船队的外沿,瞅个机会就上前喷上一口,抑或远远的射上几弩,将更多倭船更彻底的推入火海。反观倭方,大火熊熊的外沿船只业已失了操控,本还密集的箭雨也变得稀稀落落,倒是跳水声愈加此起彼伏,整一群任君宰杀的羔羊!
“弟兄们,加把劲,都给老子点了,一艘船都不能跑!没法要俘虏,浮水的都给老子射了,一个都不能逃!”海峡之上,传来吕翔那无比决绝又无比猖狂的嘶吼,“弟兄们,四百灭五千,咱安海水军,不,咱血旗军最高纪录,都他妈的是军功啊!”
“铛啷!”倭军旗舰,钢刀落地,鲜血迸溅,身体栽倒,山田九保用横刀自刎,制造了人生中的最后一点声响。没人阻拦,没人在意,因为旗舰也已燃起,早死晚死,烧死戕死还是淹死,左右都是个死!
“跑啊!快逃啊!汉人杀来啦!”关门渡口,北码头上,不知是谁最先尖叫一声,立马引发了全民大溃逃。隔海相对的南岸,也即宁海城北门外的水码头,场景亦然。
前一刻还是杀气腾腾的赳赳勇士,下一刻便沦为火海中的灰烬,好一点也是大海中的浮尸,五千大兵几无活口,战争的残酷令这群之前还在敲锣打鼓歌颂武勋的倭人魂飞魄散。他们哪管血旗军其实不可能对寻常平民下杀手,已然自顾自的崩溃四散。当然,崩溃的还有马关海峡的安宁,以及倭人对倭国的信心
当血旗走舸上的屠夫们举目四顾,视野中再无船影甚至人影的时候,时已近午,马关海峡区的战斗却远未结束。因为同在这一刻,狂鲨旗舰上的孙鹏,千里镜里已可看到宁海城那大约里许见方的城墙宁海城西北三十里外的土谷寨,血旗飘扬之下,梅倩已然率着骑兵曲与她的亲兵屯,合计千名骑兵人马完成登陆而宁海城西南二十余里,倭将山田沐则也收到了山田九保所部遇袭的惊讯!
“混账!血旗军真是混账!直娘贼,还他妈泱泱华夏呢,竟然不宣而战!”中军大纛下,一众闻讯的倭军将校正咬牙切齿的大骂不休。其实,咒骂往往是忧惧情绪的一种发泄,这帮倭军将校所以骂得如此忘情,实因他们虽还不知关门渡口的最终战果,却也有了最糟糕的预期。
一干将校的中央,是一名头发灰白却腰杆笔挺的老将,北荒大军统帅山田沐,他虽碍于身份年纪未曾开骂,面色却也阴沉的能够拧下水来。忽的,他抬手一按,周边诸将顿时闭了嘴,却听他淡淡斥道:“咒骂敌人乃弱者所为,强者只会杀死敌人!倘若定要咒骂,也该咒骂我等自身太过大意,竟然习惯性忽略了跨海远航这一条路!”
“是!谢将军指导!”一应将官连忙低头应是,清一色的毕恭毕敬。至少从表面上看,山田沐在这支北荒大军中甚有威望。
点点头,山田沐沉声道:“山田九保所部战况已非我等所能左右,本将所忧者却是宁海城。其是海峡南岸第一坚城,若被汉人夺为驻地,水军四出,马关海峡再难横渡。诸位理当明白,麾下众多将士早已扎根北荒大岛,故而宁海城之重,本将无需多言。现在,本将需要一军精锐快速回援宁海城,以防不测,不知哪位愿往?”
“卑下愿往!”声音洪亮齐整,更是蕴含杀气,却是十数名千人长一级的倭将齐齐躬身请命。
面显满意,山田沐点指一名还算高大的倭将,不无鼓励道:“袁倪荼,你部三千精锐素来彪悍硬朗,便由你去完成此项重任,要的就是快!但有敌军攻城,你仅需多牵制大半时辰,我大军主力随后便至!”
“卑下领命!”袁倪荼应诺一声,身形已然窜出,但听身后传来山田沐的一句叮嘱,“汉人此番偷袭,未必不会半途设伏拦截,故需保持紧凑队形。但若遭遇步军,破之若遇骑军,务必谨慎,枪盾在外,箭手在内,圆阵稳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