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襄城伯就乘着便轿,急匆匆地赶到英国公府上。
没想到,到得大门前,轿子竟然被国公府的仆人拦了下来。
为首的家丁说道:
“来客请回,国公爷今天身体不适,来客一律不见。”
襄城伯不耐烦地从轿子里探出头来,低声呵斥道:
“狗东西,连我的轿子也敢拦?!还不快去通报!”
家丁认得是襄城伯,知道襄城伯的脾气不好,赶忙跪在地上回答道:
“小人不敢!实在是国公爷有过吩咐,今天一律不见客。还嘱托过小的,如有各家的家主来访,就让小的给他们带一句话。”
襄城伯扭了扭肥胖的身子,不解地往国公府的方向望了望,嘴里嘟囔着:
“这老爷子是卖的什么药,这么大的动静也不出来说句话。”
然后又低头对家丁喝道:
“老国公交待了什么,还不快快说来?!”
“老国公只是说要镇之以静。”
襄城伯低头把这四个字念叨了几遍,似乎想到了什么,把身子重重往后一靠缩进轿子,右脚踏了一下轿子的底板。轿夫得了指令,稳稳地起轿。
“替我向老国公问安!”
襄城伯的声音从轿子里飘出来。
跪着的家丁高声唱道:
“送襄城伯!”
而英国公的下一任家主张世泽,此时正在和他的父亲,英国公府现任家主,老国公张之极下棋。
执黑子的便是张世泽。他的棋力明显比不过他的老父亲,下到中盘,已是被逼的左支右绌。
“父亲,李邦华这是要杀人立威啊!今天一早襄城伯已经坐不住了,来我们府上求见,父亲为何拒而不见啊?”张世泽下完一步棋后,说道。
老国公虚弱地靠着椅背,双手搭在扶手上,眼睛盯着棋盘。
听完自己儿子的话,他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缓声说道:
“世泽啊,我教过你多少次了,谋定而后动,你总是定不下来。”
张世泽无端被批评一番,心里不服气,但自己的老父亲积威已久,张世泽脸上不敢露出丝毫不满,恭恭敬敬地说道:
“儿子鲁钝,还请父亲指教。”
张之极把目光从棋盘移开,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道:
“世泽啊,老头子我身体是不成了,要不了多久,这英国公府就要交到你手上。我今天问问你,你说,我们这些勋贵自皇明立国以来,世代富贵,凭的是什么?”
张世泽自小就是富家公子哥的脾性,若说斗鸡走马,吟诗作对,那是行家里手,可是说起这经世致用,就是个绣花枕头。此番被父亲考校,他想当然地说道:
“自然是凭借着祖宗的功勋!”
张之极一听,哑然失笑,摇着头说:
“最是无情帝王家,所谓的酬谢祖宗的功勋,那是说给外面听的漂亮话。我们能享受这世代富贵,说到根底,是因为我们可信!我们这些勋贵既然有了与国同休的富贵,我们的命数也就和这大明捆在了一起。若是大明倒了,他们外廷的读书人换个朝廷还可以继续当官,我们这些勋贵难道还能换个朝廷当功臣吗?所以在天家眼里,我们是休戚与共的自己人!皇上需要我们这些‘自己人’帮他盯着外面的文臣。所以只要我们不谋反,皇上是不会动我们的。捞些银子,吃几个空饷,这在天家看来实在是无关痛痒的小事。”
张世泽说道:“可是父亲,现在李邦华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后天就要点兵清理京营,我们什么都不做的话,岂不是让外臣笑话?而且,父亲当初不是还说,要杀人诛心吗?”
张之极听了自己儿子的话,叹声不已,心里面不禁大为失望。自己的儿子如此不开窍,只怕国公府到了他手上就要由盛转衰了。
“唉,为父教导你多次,什么是朝堂?朝堂就是人心!如果我们现在出手,那就是我们勋贵和文官打擂,皇帝居中调停,最后十有八九,还是要各打五十大板。倘若我们此时示弱,京营武官任其整顿开革,我且问你,这开革下来的武官谁来养活?”
张世泽傻乎乎地接言道:“谁来养活?”
张之极恨铁不成钢的连拍扶手,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你怎么如此愚钝!李邦华此举断了多少武夫的财路?那些武夫绝不可能善罢甘休,一定会闹将起来。到得那时,全天下人都知道是他李邦华捅了马蜂窝!皇上为人最是薄情寡义,到时一定会亲手把他李邦华推出去治罪来平息事端。我们现在表现得越老实,皇上对我们就越放心,等到善后的时候,我们分到的油水也就越大!唉,你啊,你啊!”
张之极说完,连连叹息。
被父亲批评了一通之后,张世泽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的老父亲早就有了打算,放下心来,说道:
“原来父亲早有打算!还是父亲的手段高明!”
张之极没有理会儿子的马屁,而是微微抬手,在旁边侍立着的年轻侍女立刻搀扶起张之极:
“你好好参悟一下为父说的话,为父今天累了,回房歇息了。”
张世泽在后面追声说道:“父亲,这棋还没下完呢。”
张之极头也没回,一边被搀扶着往书房走,一边说:
“黑棋气机已断,救不活了,再下下去也不过是绞杀残兵,无趣,无趣。”
崇祯此刻正端坐在乾清宫处理奏章。他面前的桌案上整齐地摞着两堆奏章,奏章之间则是一本摊开的兵部塘报,说的是闯贼李自成正在向南阳方向运动的消息。
侍立在旁边的是东厂提督太监王之心,他刚刚正在奏报李邦华在京营的处置。
“哦?这李邦华是得了慈烺的指示?”
崇祯知道李邦华为人正直,但是此等作为,几乎是和整个勋贵阶层宣战。如果改革成功倒无妨,倘若勋贵们反弹的太激烈,到时一定要推出人来负责。如果是李邦华一意为之还好,就怕朱慈烺也被牵连进来,只怕最后不好收拾。
王之心轻声说道:
“皇爷,小爷这几日不是在东宫,就是在西苑军营,并未和李邦华见过面。”
“这么说,此事不是慈烺的手笔?”
王之心低首不语,天家的家务事,不是他这个太监可以参入其中的。
崇祯合上塘报,右手食指的指节轻轻敲击桌案,偏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自言自语道:
“京城可不能出乱子啊!”
各方大佬们就像棋手一样绞尽脑汁低思索着下一步的棋路,苦的却是下面的这些棋子。
李邦华要点校营兵的消息一传开,京营的在籍兵丁和武官们几乎是家家哀嚎。
国初的京军,军饷标准极低,与其说是军饷,不如说是粮食补贴。
不过他们在京城附近是分有土地的,所以倒也可以勉强维持。
他们平时种地,每隔固定的时间,由军官召集参加军事训练。
可是后来皇家要修陵寝,又不愿花钱雇工,就让京军兼职当建筑工。这样一来,京军自己的土地就难免要撂荒。
与此同时,修皇陵仅仅给粮食,而不给工钱,结果等到一场大工下来,京军士兵几乎是家家破产。
这么几个轮回过后,京军的土地大部分都被典当给了军官。
这些可怜的,失去了土地的京军士兵们,一部分给军官当了农奴,另一部分则进城当了雇工,还有一部分则干脆当了逃兵。
武官们对于士兵逃亡是喜闻乐见的。因为这些逃亡的士兵并没有在兵籍上消去名字,所以他们仍有领取军粮补贴的资格,而军官们,自然就把这部分军粮放到了自己的粮仓里面。
另一部分进城当雇工的兵士,不敢私自脱离兵籍当逃兵,只得给自己营头的武官贿赂,让武官帮自己点卯。
他们不仅自己的补贴粮米要交给武官,还要给武官一笔免役钱。除了这笔固定的免役钱之外,每次京营整顿,为了应对上峰查人,武官们都要雇壮丁来充人头。而这雇佣临时工的费用,自然就落在了这一部分没有摆脱兵籍的士兵身上。
因而每次京营整顿,整到最后,都是在整他们这些底层。
现在李邦华又回来核查京营人数,意味着他们这些京营的底层士兵又要出一轮雇役钱。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核查的期限极为急迫,想要从人市上现找壮丁是不够用的。
所以他们这些已经算是北京市民阶层的京军士兵们,不仅仅要花雇役钱,他们自己也要放下手中的剃头刀,擀面杖,织布机,跑来兵营充人数。
如果这次改革像以往一样一阵风就过去的话还好。
可这李邦华宣称,他要驻营督查直到京营练兵练出成效为止。
倘若真的如此,他们这些手停口停的小市民可就要破家了!
受灾的不仅仅是他们这些底层的大头兵,武官群体们也骂娘个不停。
本来,京营的武官群体是有定员的,国初的时候不过一万多名武官的编制。
后来的成化皇帝开了个坏头。
他特别推崇有一技之长的人,什么工匠,画室,音乐家等三教九流的人物。而他为了表达对他们的鼓励,就会赏给他们官职。
由于当时的文官集团强烈反对,成化皇帝想要给他们封文职官衔的计划破产。
于是成化皇帝只好把他们往京营的武官编制里面塞。
结果这个先例一开,后面的皇帝就开始纷纷把武官的官身赏赐给自己宠幸的妃子的家人。
下面的勋贵和高阶武官见皇家开了头,也开始有样学样,将京营的官职私相授受,导致武官数量空前膨胀。
他们甚至创造性地将官职分成了两等—管事和不管事的来售卖。
管事的价钱要贵很多,而且需要拜勋贵的码头。好处就是可以领取军饷,还可以参与一些京营贪污活动。
不管事的则类似于一种爵位,不领军饷,不参与京营的管理,只是授予一个武官的官身。
这个官身的用处极大,比如可以免除一些税务,可以免除低级文吏的盘剥等等。所以很多在京的商人都会给自己或者是家族里的子侄买这么一个官身。
当然,以上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国家不出手清查的基础上。
李邦华如此大张旗鼓的开革武官,无疑意味着这些捐官们投资的买官钱要打水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