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变乱的三天之前,已经离京一个多月的朱慈烺在料理完善后的事宜之后,终于率领大军从开封启程,返回京师。
因为回师的时候人数比来时多了数万名新加入的流贼降军,所以行军速度也比来时慢了许多,走了六日才将将走到保定。
让吴伟业和陈子龙意外的是,朱慈烺并没有因为冒襄的不辞而别而大动肝火,更没有迁怒于二人,反而和两人更加亲近。这一路上,朱慈烺一有时间就会和吴伟业还有陈之龙以及几名被吴伟业引荐来的士子聊天。
随着和朱慈烺交流的越加频繁,这两人对朱慈烺的印象也在逐步扭转,开始把朱慈烺当做一个可以平等交流的对象,而不是一名尚为成年的储君。
此时东宫大军正排成一条长龙,沿着官道自南向北迤逦而行。向前方望去,已经依稀可见保定城的城郭。
朱慈烺和吴伟业等人则骑马跟着大军的速度,不疾不徐地行在队伍中间。朱慈烺为了表示对这两位才子的重视,特许这二人和自己并辔而行。
“殿下,现在李闯主力被灭,距离败亡之期不远,河清海晏的盛世已然可期,殿下何不回宫安心读书,静待来日?”陈子龙在马上对朱慈烺规劝道。
朱慈烺不是听不出话音的人。陈子龙此言,虽然和那些腐儒清流的话别无二致,但陈子龙此刻的语气表情,分明告诉朱慈烺,他是真心替自己这个储君考虑的。
的确,李自成经此大败,实力大损,而且方国安虎大威等人已经被自己收服,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桀骜不驯,中原腹心的危机已然是解除了大半。如果按照此时人的眼光来看,朱慈烺现在已经可以安心回到宫中,等候接班了。
至于辽东的满清政权,在此时世人的眼中,对大明的威胁甚至还比不过嘉靖年间连连入口的俺答汗。当年那俺答汗如此强悍,现在不也烟消云散了吗?
朱慈烺知道,此时和陈子龙说什么满清的威胁是不可能说服陈子龙的,更遑论跟这位明代的大儒说什么大航海时代来自西方国家的危机了。所以他只是笑了笑,说道:
“卧子(陈子龙字卧子)先生,你既然劝孤读圣贤经典,刚好现在梅村先生也在,你们二位的才学在这当今天下也是冠绝一时的,孤便向两位大贤讨教一番。”
行在朱慈烺右手边的吴伟业一听殿下要向自己二人请教,连忙在马上别扭的欠了欠身子,拱手说道:
“殿下有问,臣等自然知无不言。”
陈子龙也跟着说:“殿下有求学好问之心,是国朝幸事,也是臣等的荣幸。”
朱慈烺伸出右手,虚指着面前的大军,问道:
“两位先生,孤麾下的兵士可雄壮?”
陈子龙和吴伟业被朱慈烺这一问,不禁一怔,心说殿下,您这不按套路出牌啊,咱们说的是圣贤之言,您怎么扯到行军打仗来了?
陈子龙讷讷地说:“殿下的大军,行伍整齐,斗志昂扬,确实是当世强军。”
朱慈烺说道:“两位先生可知,国朝的文官都是读老了圣贤书的,但是带起兵来,却屡战屡败。孤年纪尚幼,除了发蒙的时候读过些四书之外,对于儒家典籍涉猎并不甚多,但带出来的兵却击败了李闯。两位大贤,既然如此,这圣贤书读来何用啊?”
“额。”
“这个。”
朱慈烺这话让两人大感尴尬。
儒家擅长嘴炮,没有疗效的毛病,从战国的时候就被诟病不已。
只因后世的君主因为需要儒家来粉饰太平,解释自己执政的合法性,所以对这个缺点选择性无视了。
现在朱慈烺直截了当地把儒家不实用的毛病摆到了台面上,分明就是把天往崩了聊的节奏。
朱慈烺见二人没有回应自己,接着说道:
“两位大贤都是聪明人,孤也不在两位面前遮掩了。这圣贤书,说到底,就是一场买卖。
孔夫子有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齐景公听后,立刻认同: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说到底,国君用儒家,为的还不是‘食粟’?
所以,两位大贤让孤读书,恐怕不是为了让孤学什么圣贤道理,而是让孤为天下立好这个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的纲常吧?”
吴伟业和陈子龙听完这话,额头都沁出冷汗来——太子小小年纪,是从哪听来的这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言语?!
“殿下,臣不知殿下从何处听来这等妖言!此番言论绝不可宣之于世,不然天下人心不知道要败坏成什么样啊!”
朱慈烺微微摇头,叹道:“卧子先生,言语是败坏不了人心的。你现在下马,随便拉出来一名士兵,问问他们,他们为什么跟着孤打仗?”
两人不知朱慈烺是何用意,自然不会真的去拉过士兵询问。
朱慈烺已经打定主意,要收服二人,将这两位大才打造成自己手下的文宣干将,为自己宣传改良版的儒学,所以见二人没有听令而行,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在马上拉过一名在旁边行走的军士问道:
“士兵,你叫什么名字?”
被问到的士兵先是一愣,见是太子在问自己话,有些紧张地答道:
“我叫王二,不过长官给我改了名字,现在我叫王进国。”
“给孤说说,你是什么时候加入的东宫军啊?”
王二一听殿下问起了自己的黑历史,更加的不好意思:“回殿下的话,我是被俘虏来的。”
朱慈烺笑道:“这么说,你以前还是一名反贼喽。那孤问你,你在家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当反贼啊?”
王二被这一问,不禁又想起了自己在老家已经饿死的亲人,想起了那段饿肚子的日子。
他没读过书,心思也很淳朴,低声说道:“崇祯十三年的时候,家里遭了旱灾。我爹娘,我妹子,都饿死了,只剩下我和我大哥逃了荒。我大哥在路上把剩下的馍馍给了我,自己吃了观音土结果给胀死了。后来闯贼来了,说是从军能吃饱饭,我饿的不行,就跟着当了贼。”
王二说这番话的时候,全然见不到悲伤的神色,全似在说不相干的故事一般。对于他来说,哭又哭不活自己的爹娘兄妹,人嘛,早晚都是要死的,能有口嚼谷就是幸事。
陈子龙和吴伟业都是生在江南的官二代。他们从小到大,见识到最穷的人,也就是在城边乞讨的乞丐。
在来开封之前,他们也相信刘宗周和东林党的那套言论,认为之所以有这么多人造反,是因为教化不够。
可是他们终究还是有些良心,听完王二的话,也不得不承认,儒家救不了饥民,也阻止不了饥民拿起武器造反。
这种故事,朱慈烺已经见得多了,知道任何语言上的同情和抚慰都是无力的,这些士兵也不需要虚情假意的安慰,所以直接问道:“王进国,你又是为了什么才加入孤的东宫军的?”
王二抬头看着朱慈烺,憨憨地说:“跟着殿下可以不饿肚子,还有肉吃,有钱拿,殿下万岁!”
朱慈烺笑了笑,鼓励道:“士兵,好好努力,要记得,孤不仅要给你们肉吃,给你们钱赚,如果你们表现得好了,孤还要送你们一个封妻荫子的前程!”
王二应景地应道:“谢殿下大恩!”
朱慈烺满意地回过头来,问陈子龙二人,说道:
“两位大贤,你们觉得,现在就是孔夫子再生,在这大军之中的声望可能比的上孤啊?”
儒家短于经世致用的毛病,不要说陈子龙和吴伟业了,就是孔夫子在世的时候都解决不了。
而且朱慈烺说的没错,儒家本质上就是一个贩卖政治合法性的教派。教派这个东西,你要是跟他辩论教义那你就输了,因为教义都是可以自圆其说的。他们不怕辩论,他们只怕专政的铁拳。
陈子龙和吴伟业现在就是有一万句经义,也比不上这些大头兵的一句殿下万岁管用——虽然朱慈烺只能被成为千岁。
“这,这个,殿下难道要废弃孔学不成?”吴伟业担心地问道。
朱慈烺说道:“梅村先生,孤可从来没有说过孔夫子的话有错啊。孤认为,儒学的确是好东西。大明疆土辽阔,北到辽东,南抵琼州,东至大海,西到哈密。遍布如此广大疆域的民众,其间各有各自的风俗,各有各组的方言,然而彼此却能结成一国,以同胞相待,此中儒家功不可没!
但正所谓,过犹不及。如今的儒家以儒学为正道,其他皆为小道邪说,这岂不是压制了天下智士的思想?”
两人被戳中了痛处,不禁大为尴尬:“殿下所言闻所未闻,我等不知如何答对。”
朱慈烺接着说道:“还有,你们不要老想着教化自己人嘛。当年孔夫子可是有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你们要把孔夫子的道理传到蛮夷万邦,那才是尽到了你们儒家的本意。
你们放心,将来孤的剑会为你们儒家的理开道,弘圣人之言与宇内,这岂不比孤躲在东宫寻章摘句要强得多?”
吴伟业和陈子龙二人听出了朱慈烺的话外之音,太子殿下这是要武装传教啊!
二人正要答话,忽然见到前方一名哨骑急驰而来。
待到近前,那哨骑翻身下马,单膝跪在朱慈烺身侧,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捧在手中,高举在头顶,说道:
“报!启禀殿下,京城传来急报!”
朱慈烺一见是京城的消息,心里面隐隐预感到可能有不好的大事发生,连忙探身抓过竹筒,打开密封的筒盖,倒出里面的信笺,一目十行的读了起来。
陈子龙二人面面相觑,问道:“殿下,京中传来的是何消息?”
朱慈烺没有理会二人,快速读完之后,随手将竹筒掷于马下,厉声喊道:
“陈宝!”
候在一旁伺候的陈宝一听殿下语气不善,赶紧拍马上前:
“殿下,臣在。”
“你速速去交代陈锐,一会儿大军路过保定不要停留,从现在开始,全军急行军奔赴京城!”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