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瑾默然走到明月楼的大门前,短短的几步路,似隔了一个世纪。他回头望了子耀一眼,见子耀望着他憨憨笑着,心中添了些勇气,终于推开了门。
他将一楼的灯盏逐一点亮,认真地打量着每一幅桌椅,眼前又浮现出和芜城的一点一滴来。芜城是扬州人士,自小喜欢品茗听曲,所以与他开设了这明月楼,一来是方便销赃,二来可供两人赏月听风,共议江湖事。
他走到了后庭,他曾与芜城在此处读书、练剑,庭中有一颗枇杷树,是他当年失手砍断了一株刚插下的木兰树,然后芜城亲手种回的枇杷。如今那棵树已亭亭如盖,可以为他遮风挡雨了。
他走上二楼,看见廊架上挂着芜城的剑,芜城曾说,他们干的是朝不保夕的活,若有天自己不幸死了,就将剑挂在这不上不下的地方,不要太打眼,省得招他伤心,也不要太隐蔽,使芜城在天之灵看不到他的幸福,挂在这里偶尔能引得他停一停,想一想,那便心满意足了。
他在芜城的剑面前驻足了许久,想起来今夜的目的,勉强收起了思绪,向二楼走去。他一眼就看见了二楼尽头那间屋子灯火通明,疯了心地朝那处奔去。那是芜城最喜欢待的屋子,自芜城走后,他就将那屋子锁了起来,除了每月初一十五派下人进去打扫,平时严禁任何人进入。
他跑到屋子前,握住了手中剑,在他心中,那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地方,绝不容魔教宵小进入。可他刚看见眼前的人,手中的剑就坠了下来。
明亮的烛火下,有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立在那里,迎着光那边脸英姿勃发,似兵临城下犹指挥若定的大将;背着光那边脸清疏淡雅,如谈笑间破尽强虏的文士。自门一推开他就死死地盯着楚怀瑾,星目中燃烧着炽热烈火,又有莹莹的泪光。
他是秦芜城。
楚怀瑾惊得呆立在原地,丝毫没有察觉在芜城的背后,有一个黑衣人负手而立,默默地忍耐着他们久别重逢后的叙旧。
“怀瑾,我们终于重逢了!”
芜城迎了上来,似从前那样将他揽入怀中,他感受到芜城身上的温热,才知道眼前的芜城不是他的幻想,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伸手抱着芜城,深心处万千激荡,一时无言,只化作两行清泪。
“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说好了陪你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是一辈子。”芜城紧紧地揽着他,悄然抹去眼底的湿润,想起今天是陪哥舒玄烨来的,这才收拾着心情与他分开。
楚怀瑾这时才注意到站在窗台便睥睨着杭州城的那个黑衣人。他的身姿十分挺拔,一身肌肉健硕得如猎豹一般,他不必说话,浑身上下就散发着无形的威慑,令人有种想向他卑躬屈膝的冲动。
“你来了。”
那人打破了沉默,转过身来,朦胧的月色和明亮的烛火交相辉映下,他的脸如刀刻般棱角分明。
如果说哥舒夜雪的眼睛是九天上的星河,那么他的眼睛便如包罗万有的宇宙,深邃,又令人感到莫名的谦卑。楚怀瑾愕然盯着那人,不用秦芜城介绍,他也能猜到那人是哥舒玄烨,可是他无法想象,他怎会和秦芜城一同现身。
秦芜城说道:“怀瑾,有件事我瞒了你许久,还请你原谅。”
楚怀瑾收回了目光,不敢去看哥舒玄烨,震撼之下也没有接秦芜城的话,只是默然望着哥舒玄烨在地上的投影。他的身影如此伟岸,像踱步在草原的黑豹,令人感觉到巨大的压迫。
秦芜城说:“其实我是七岁就做了玄机堂堂主,肩负走访江湖,撰写史录的重任,之前鬼使神差地被安置在你身边,许多次想将身世讲出,可见你对玄衣教如此痛恨,只好瞒着你。”
他的话如当头一棒,砸得楚怀瑾满脑空白。
秦芜城又说:“本来我职责所在,不得与任何人产生羁绊,教主见我与你关系渐深,差我回龟兹,官府又逼我逼得紧,我才上演了那处金蝉脱壳的戏码。”
楚怀瑾气得扯住了他的衣襟,质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伤心?这五年来,我几乎都不敢再来明月楼,远远地看到小瀛洲就绕道而行,只因我不愿面对那样的结局。”
“我知道。”秦芜城垂下头不敢去看楚怀瑾,声音里充满了萧索与无奈:“可我也毫无办法。我早已发誓效忠教主,教主不准我回来,亦不准我与你联系,我只能如此!”
楚怀瑾推开了秦芜城,恨恼地望着哥舒玄烨,说:“他便是你的教主吧。”
秦芜城点了点头。
果然是魔教之首,刻薄寡恩。
楚怀瑾望着哥舒玄烨,质问道:“手足之情,人所共求,你何以如此待我们?”
哥舒玄烨回望着他,碧色的眼眸中有几分疏离淡漠,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秦芜城连忙解释道:“此事怨不得教主,是我不知分寸,被官府以家人要挟,孝义不得两全,下出此下策。教主替我维护家人,掩藏消息,对我有再造之恩。”
楚怀瑾心中怒火未消,又怎会听信秦芜城的话。这时哥舒玄烨才开口道:“我与你母亲有约,此生不得与你有交集,所以才撤回秦芜城。”
他在说谎。这是楚怀瑾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可看着哥舒玄烨孤傲的样子,又觉得他不是会说谎的人,何况他也没有说谎的必要。
“这事说来还是怪我。”秦芜城又是一声无奈的哀叹,说:“我回到龟兹,苦于不得与你再见,便将你的生平写成了小传,在教中流传,不曾想竟传到了大小姐手里。大小姐为了见你和沈无瑕联手逃出了龟兹,来到你身边,致使教主违背誓言,教主特意带我来请罪。”
楚怀瑾深吸了一口气,难以从今夜的接连震惊中缓过劲来。秦芜城还活着,这本就是一件令他激动的头等大事,又亲眼见到了哥舒玄烨,这令他手足无措,偏偏哥舒玄烨还和母亲相识,这实在令他吓昏了头。
哥舒玄烨大袖一挥,从长袍中取出一支雪莲花。那朵花的枝叶有些蔫坏,花瓣上有许多折痕,但被层层花瓣包裹着的鹅黄花蕊娇嫩如初,散发着满室奇香。折罗曼山距离杭州路途遥远,一路上是雪山、沙漠、草原、林地,这朵花经历了这么多波折还犹存如此芳华,定是有人细心呵护。
秦芜城解释说:“大小姐最喜欢雪莲花,再过半月就是她的生辰,还请你将这朵花交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