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秦芜城终于抵达扬州,在万海流面前经受了一番严密的审问后,被安置在楚怀瑾隔壁的院子里。春风拂过,小园已冰消雪融,鲜花含苞待放,送来满园芳香。秦芜城闷闷不乐地倚在小亭中,漫无目的地拨动着案上的琴,眉头皱得跟脱水的桃子一样紧巴巴的。
楚怀瑾拍了拍秦芜城的肩,宽慰道:“芜城,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万盟主也是相信你的,你看,他将你安置在这么个清幽雅庭里,不正是宽待之意么。”
秦芜城低头苦笑道:“是我连累你了,若不是你为我做保,我还是得回到那暗无天日的水牢里。”
“你我之间那还分什么彼此。”楚怀瑾微微一笑,从衣袖中掏出两个大桃子。
秦芜城双目发亮,问:“这个时节怎会有这么丰满的桃子?”
楚怀瑾说:“我记得你说过,这世上没有什么烦恼是吃一个桃子解决不了的。正好商会里有一批准备进贡到宫里的桃子,我便向兰舒讨了两个。”
秦芜城接过桃子粗略地擦了两下便大口地啃了起来,啃了两口忽想到了什么,问:“兰舒那样迂腐的性子,你从他那儿讨货应当不易吧?”
楚怀瑾答道:“确实不易,不过得博你一笑,我自认为十分值得。”
秦芜城挤了挤眼睛,说:“你啊,若能将这心思用在大小姐身上,也不必夜夜独守空房了。”
“你们在聊什么呢?”
说话间哥舒夜雪走入了小园,她今日拎了两坛好酒,隔着老远就飘来一阵醇香。
哥舒夜雪将酒摆在两人面前,素手轻扇,那酒香便如决堤的洪水冲入他们的鼻尖。秦芜城猛咽了一口口水,起身就要倒酒,却被哥舒夜雪拦住,她眨眼一笑,说:“这可是今春头一酿,这般性急岂不辜负了我的手艺?”
楚怀瑾讶然道:“从前怎么听说你还有这门手艺?”
哥舒夜雪笑吟吟地说:“你可还记得我爹请你喝的芳华玉露?那是我研制的方子。”
回想起芳华玉露的香甜清润,楚怀瑾对眼前的酒很是期待,问:“那你且和我们说说,要如何才能喝到这两壶酒?”
哥舒夜雪说:“这酒是我特意为你们酿的,名叫玉楼春晓,取了扬州春雪、柳树新芽、桃花香蜜,不过却少了一味佐料,还需你们帮忙。”
楚怀瑾望着眼前香飘四溢的酒壶,奇道:“还缺什么?”
“缺了些乐韵。”哥舒夜雪笑着挽了楚怀瑾的臂道:“有酒无乐,总是少了些雅致,所以我想与请你们共奏一曲,添些彩头。”
楚怀瑾轻抚她的乌发,笑道:“这你可为难我了,你的胡笳声曲调高远,寻常的乐器难以应和,况且我只粗通音律,做个听众尚能对付,要我与你共奏却是为难。”
“可秦公子懂行呀。”哥舒夜雪朝秦芜城望去,眼中的笑意更是甜美,说:“秦公子可是地道的扬州人,扬州人人皆通管线丝竹,秦公子随身也有一支洞箫,定是个中高手吧?”
秦芜城摘下随身的洞箫,自信地道:“好,那我便与你切磋一番。”
楚怀瑾乐得轻松地坐在一旁,看着两人共奏,佳人如玉,美酒香醇,还有乐韵声声,此刻的小园对他来说更像是瑶池仙境。
他们的乐声开始时很是温和动听,似冰雪消融后流淌的溪水,又充满鱼儿在溪水中徜徉时的欢快,但是随着胡笳声的转折,意境忽然从春暖花开猝不及防地转到了苍茫大漠中。楚怀瑾似看到了无边的夜幕,夜幕中有明亮的星子,夜幕下是广阔无边的沙海,而沙海里掩埋了无数尸骨,有人的,有各类猛兽的。他知道这片黄沙下充满了许多动人的传说,而黄沙里的子民迫切地希望走出沙漠,征服更广阔的天地。
洞箫声渐渐呜咽下来,在欲说还休中戛然而止。秦芜城放下箫管,额头上满是白汗,讶然盯着哥舒夜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楚怀瑾不解地问:“怎么了?”
哥舒夜雪镇定地答道:“这首曲子叫《苏生》,是本教一位堂主献给我爹的礼物,曲中不仅涵盖了寻常乐韵,还暗藏着天竺的音波功,一旦启奏便和周身气息紧密相连,若中途停奏,或是对曲谱不熟练,都会有气火攻心的危险。因此我爹时常用此曲考验各位堂主的忠诚和默契。”
楚怀瑾立即明白了,以夜雪的聪慧,不难猜到秦芜城是玄衣教的人,于是替他解围道:“夜雪,你既对芜城的身份存疑,直言便可,何必用如此冒险的办法试探。”
哥舒夜雪低眉一笑,说:“若不用此法,将我与他的性命绑在一起,我怎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秦芜城低头不敢去看她,说:“你猜的不错,我的确是这首曲子的作者,玄机堂的堂主秦二十五。”
哥舒夜雪气势逼人地道:“说,你为何要瞒我?”
秦芜城答道:“你平时喜欢看的教史和人物传记皆出自我手,但其实能流传到你手里的资料,全都经过我的筛选。这是教主的意思,他认为你不必看到人心险恶的一面,只需活在单纯和美好中。但是你游历江湖这么多年,早就看到了现实是什么样子,我听人说你时常质疑我,想拿我问罪,所以我不敢将自己的身份暴露给你。”
哥舒夜雪面露思索之色,他这个理由的确有些道理,可她却没有全然相信,只是闭口不言。
秦芜城惨然一笑,说:“说来你莫要怪我,就连怀瑾的小传,也是我润色过的。”
哥舒夜雪很是诧异,问道:“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只因我拿怀瑾当做最好的兄弟。我不想有天你得知了实情,会迁怒于他。”秦芜城抱起一壶酒,想喝却又停住了手,说:“虽然我是有意拿书引你出走,但是我无愧于心,怀瑾是这世上最配得上你的人,你们之间只是缺少了一个机缘。”
哥舒夜雪先是怒瞪着秦芜城,转瞬之后又是一阵无奈的笑,摸回一壶酒灌了自己几口,感慨道:“真没想到,我自以为挣脱桎梏,自由选择心之所向,原来只是你的一场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