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祐四年,岁在丁卯,暮春。
这一年风也不调,雨也不顺,内无白龟献瑞的祥兆,外无八方来朝的盛况,反倒是天灾频仍,人祸不断。年前陇西道一场突如其来的白灾,连日暴雪冻毙人口牛马以十万计;蜀中又遭逢了百年不遇的地震,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虽说这些地方各有藩帅统属,赋税租庸一分一厘都到不了京城,可一旦遭灾,地方父母官们仍是眉飞色舞地向京城递奏本六百里加急要赈灾钱粮。
只是此时的小皇帝李柷自己也要仰人鼻息。自从三年前被梁王朱全忠拥立为皇帝,他一天安稳觉都没睡过。就连迁都这样的大事梁王都是知会一声就办了,小皇帝何曾做过半分主张。从长安迁到洛阳,说是王气东移,长安旧城已不足以承载李唐气运;而洛阳如朝日东升,气象蒸腾,武后临朝时就曾定名为“神都”,实乃一等一的中兴福地。小皇帝腹诽不已,“王气东移”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钦天监一干老夫子都没看出来,偏偏你一个武夫出身的异姓藩王看出来了?你怎么不直接说王气移到了你的封地汴梁了?迁完都就有一帮文臣称颂梁王有定鼎之功,当加九锡之礼。梁王一番谦让之后也就半推半就了,气得古板方正的的侍讲师傅吐血不止,卧床数月。
当下日常用度都要靠梁王拨付小皇帝,虽也痛惜民生多艰,可又哪里动得了户部的库银?最终小皇帝听从侍讲师傅的谏言,决计下罪己诏以示爱民之意,谁知正当大朝会上白发苍苍的侍讲师傅声泪俱下代天子宣读罪己诏时,当空一道白虹大摇大摆地贯日而过,心力交瘁的老师傅再也经受不住上天的连番示警,倒在白玉阶上就此撒手人寰。
好不容易熬过了除夕,希图着新年新气象,满朝文武起了个大早到太庙参加天祐四年的元日祭礼,却发现梁王千岁贵体违和,只遣一名亲卫来告了病假。小皇帝忙不迭地派太医与内侍前去催请,请梁王务必以苍生为念,抱病来主持这一年一度的元日大祭,内侍去了好几拨,却连王府大门都进不得。就在小皇帝急得团团乱转之际,御史大夫薛贻矩自告奋勇前往王府,不多时梁王车驾便赶到了太庙。
虽见众人神色有异,祭礼的吉时也误了,小皇帝也顾不得许多,总算仪程大致不缺,能将就对付完这一关就成。
祭礼后小皇帝不免好奇薛大夫是如何妙手回春让梁王药不到而病除,便召薛大夫询问。薛大夫言道自己在梁王府外三跪九叩,山呼万岁,道梁王不出,如天下苍生何?
小皇帝顿时脸色煞白。
薛大夫面不改色,侃侃而谈了一通天人交感、五德始终,一个宗旨就是李唐享国三百年,如今神器移位,民不归心,宜效行舜、禹之事,择贤者禅代。
小皇帝瞠目半晌,问道梁王当时如何说?
薛大夫称道梁王千岁恭逊谦冲,自然不会生此不臣之心,怒斥了自己一通之后,为表赤心,这才抱病来主持祭礼。而自己深知罪孽深重,即便皇帝不宣召,也是要来请罪的。
小皇帝默然良久,自然不便真的治薛大夫的罪,挥袖回宫,竟似有几分轻松。
之后的几个月,“梁王代唐”的议论便毫无顾忌地从台下翻到了台上,成了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话题。一些心思活络、胆大心细的京官和藩帅也明里暗里上笺劝进。如果说几年前百姓还只能偷偷摸摸地讨论几位大藩帅里谁最有天子气象,那么在天祐四年,酒馆里的争论就只剩下一个焦点:梁王究竟何时走出那最后一步?
自然,天下间不愿意梁王走出那一步的,也是大有人在。而且,雄踞河东的晋王李克用肯定是最不愿意的。
李克用出身沙陀,祖上三代皆效力于李唐王朝。因一目微眇,年轻时便被戏称为“独眼龙”。只是随着沙陀铁骑纵横黄河上下,敢叫这个外号的人已经没几个还活着的了。十几年前,晋王兵锋所指,梁王犹得退避三舍。只是某一年上,晋王麾下头号猛将十三太保李存孝忽然率部叛出河东,又旋即被晋王所执,处以五马分尸的极刑至于李存孝为何而反,反后又为何甘心束手就擒,晋王又为何发狠用上了那绝迹已久的五马分尸之刑,就成了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公案。天下只知由此河东兵势受挫,逐渐被梁王占了上风。可即便如此,晋王仍是梁王不得不头疼的天字第一号对手。
而此刻,这位令梁王头疼不已的晋王爷,自己也正坐在王府书房里犯头疼。
一刻钟前,一骑快马由晋阳城南驰道赶来,用王府独有的金批令箭叫开了刚刚关闭的城门,又不歇脚的径直冲向王府。巡街甲士看到马上骑手高举的令箭,也是纷纷让路。骑手堪堪在王府门前下马喊出“洛阳急报”便昏厥过去。王府管事忙而不乱地驱散一干下人,打开骑手手中金批令箭中的暗槽,取出一张二指宽的小纸条。
晋王眼前的书案上便摊开放着那张纸条,纸条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字:“温已逼宫”。
朱温,梁王朱全忠原名。这位出身草莽的梁王,年轻时曾投身黄巢军中,后见黄巢势颓,归降朝廷,调转刀口杀向昔日袍泽,深得当时皇帝欢心,故赐名全忠。说起来这“全忠”二字也已叫了多年,只是在晋王眼中,他仍是当年的两姓家奴朱温。
书案旁站着一位面白无须的老者,此时见李克用又要习惯性地去揉那只本就形同虚设的右眼,于是轻轻叫了一声:“王爷。”
李克用抬到一半的手顿了一下,顺势指了指桌上的纸条,问道:“七兄,你怎么看?”
老者微一躬身,道:“以朱贼的野心,早晚会有这一天,意料中事。看这纸条上的暗记,当是谍子房埋在洛阳的大掌事亲手传出,自然也不会有误。计算甲等驿马脚力,逼宫之事当出在昨夜子时之前。若无意外,今日一整天,只怕朱贼正忙着颁定国诏书。”说到这里,老者望向李克用,“说不定明后日王爷就能接到这位朱皇帝的敕旨了。”
李克用重重一拍书案:“娘贼!狗屁的朱皇帝!我看他谁敢给朱三儿来传旨!”觉着把“朱三儿”和“传旨”联系起来似乎太抬举那位两姓家奴,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拿什么代替“传旨”二字,李克用一张黑脸憋得泛紫,重重地又拍了一记书案。
无须老者接着又道:“我河东与朱贼的宣武镇争雄,已二十年矣。朱贼素知王爷是效忠大唐的,此番既悍然逼宫,想来已经做好了应对我河东的准备。宣武军在战场上从来就不敢说能压得过河东,那暗处的手段,只怕会更多???”
李克用接口道:“河东宣武对峙多年,互派死士刺客,何曾少了?”
老者轻轻点了点头,道:“今后就会更多了???”
就在此时,一个阴柔的声音从书房外传来:“张监军果然是晋王的智囊,名不虚传。”
李克用霍然起身,老者却不动声色,二人一起望向房门。晋王的书房在一处小院落中,为防机密外泄,侍卫都在院外当值。此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书房门口,开口说话时反倒未惊动侍卫。
房门无声自开,一名身材矮小的黑衣人静静地站在门外,黑巾包头,却未蒙面。
李克用沉声道:“未惊动一人就来到我书房外,阁下倒是好身手。”
被称作张监军的老者接口道:“故意现身之后再动手,暗杀改明杀,阁下更是好胆色。”
李克用道:“就是有些欺我河东无人了。”
黑衣人冷笑道:“王爷和监军大人到酒楼里讲古记,倒是一对好搭子。”
张监军忽道:“阁下出自天行苑?”
黑衣人眼中闪过异色:“虽然我不会刻意隐瞒,但我很好奇张监军是怎么看出来的?这也是你们谍子房的神通?”
张监军摇摇头:“河东谍子房要是有这份能耐,恐怕阁下也进不了晋阳城。”却没解释自己是怎么看出黑衣人的来历。
黑衣人道:“张监军倒也不用妄自菲薄。王府内卫法度森严,若非适才外面送进来的那份东西让侍卫稍稍分神,我只怕此刻还到不了这里。”
李克用和张承业闻言对视一眼,又同时看了看书案上的纸条。
黑衣人面露讥笑,道:“怎么,晋王是想着明日怎么整饬吗?怕是没机会了。”
一边说,一边缓缓扬起双手。
李克用凝神看去,只见黑衣人双手皆并指如刀,手上皮肤急剧变色,瞬息间已呈银白色,闪出点点寒芒。两手在身前并拢,形如尖锥。
“破甲锥,果然是天行苑的绝招,只是还没练到极致处。若是手掌颜色由银白转为金黄,恐怕本王就要落荒而逃了。”李克用悠然道。
黑衣人狞笑一声:“此刻就要你无处可逃。”
“逃”字出口之时,黑衣人已躬身前冲,随着一声爆响,门前青石铺就的台阶硬是被蓄足气势的黑衣人踏出一个小坑,可见这一冲之势非同小可,几乎眨眼之间便跃到李克用身前书案上,闪着寒芒的双手真如尖锥一般照准李克用咽喉便刺。
李克用身形高大,黑衣人本就矮小,躬身站在书案上之时,也未高出李克用多少。场面看似颇为滑稽,其中却是大为凶险。李克用不闪不避,双掌交叠直直迎击。两人掌指交接,竟隐有金铁交鸣之声,黑衣人手锥被阻,李克用退了一步。黑衣人一击不中,收回手锥,横身跃起,双足连环踢出。李克用竖起左臂格挡,右手握拳成凤眼击出。黑衣人应变神速,借李克用格挡之势将身子向后荡开,本欲与李克用拉开距离再战,不想李克用应变同样不慢,一脚将书案踢得翘起,阻断了黑衣人退路。黑衣人后背撞上书案,身形迟滞了一瞬,李克用双拳齐出,击在黑衣人胸前,只听“嘭”、“咔嚓”数声,黑衣人身形跌落,口吐鲜血,想来已是胸骨尽断。
此刻院外侍卫也早发觉不妥,悄悄围在门外,只是侍卫统领素来知道晋王的脾性,未闻李克用下令,张监军也一脸的不紧张,便不敢贸然冲进来。
李克用上前一步,蹲下身躯看着眼中尽是不甘的黑衣人,道:“此刻是谁无处可逃了?”
黑衣人用力咳出几口血,喘息着道:“原来???原来晋王深藏不露,早已是???是上上品的高手???是我???是我不自量力了???”
李克用看了看适才硬扛一记手锥的左手,已有鲜血流出,对着黑衣人晃了晃,道:“你也不用难过,毕竟这多年来,能让本王受伤流血的刺客不多。”
黑衣人仰脸望向李克用,惨笑道:“那真要多谢晋王谬赞了。”
一旁的张监军突然叫道:“小心!”
只见黑衣人口中一点寒光激射而出,直奔李克用面门。两人相距不过数尺,李克用虽得张监军出声示警提早向旁边侧脸,仍是未能有把握躲开这记暗算。黑衣人脸上甚至已经开始欣慰发笑。
间不容发之际,只听一声尖锐的爆鸣声响,一股有如实质的掌风掠过,那根出其不意射出的毒针竟也失了准头,贴着李克用的鼻尖飞过,深深地钉在墙里。
李克用扭头望去,只见张监军双手呈前推状,正缓缓收势。黑衣人脸上的欣慰之色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死灰:“又???又一个想不到???张承业???一个残缺之人,竟能修出这等至阳至刚的掌力???”
李克用听到“残缺”二字,顿时目露凶光,未等黑衣人说完,抓起半边脑袋重重往地上一丢,脑浆迸裂,死的彻彻底底。
张承业正待出言阻止,却不及李克用手快,只得轻叹一声,眼中尽是惋惜之色。
李克用起身道:“七兄,我知道你想留着活口慢慢审,可这小子出言也太不逊???”
张承业道:“王爷,就算他不说,老奴也是残缺之人。”
李克用道:“什么残缺,张承业顶天立地,俯仰无愧,缺什么了?本王瞧你比天底下千千万万伪君子、假丈夫,比朝堂上那些只会向朱贼摇尾乞怜的公卿大臣们更称得上真汉子!”又转向门外的侍卫道:“你们说呢?”
门外数十名侍卫齐声大喊:“监军大人真汉子!”
张承业冲门外摆了摆手,眼中似有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