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王府,肖俞直奔侍卫所去找高金涵,却见张承业也在。想来是张承业早上入王府听到了信儿,便过来等肖俞。
肖俞略显惭愧:“阿翁,到底是让刺客跑了。”
适才检视尸体,双腿均无弩伤,而水黛明明是被劲弩射中腿部才无法逃出,尸体自然已经不是水黛。
诈死脱身!
高金涵虽然信服肖俞,但仍是说出了另一种可能性:“为什么不能是这娘们的相好心念旧情,悄悄替她收了尸?”
肖俞道:“若是那样,便没必要处心积虑再找一具尸体来顶包——找来的应该是个活人,现杀的——更没必要在身上脸上划得无法辨认。这显然是为了掩人耳目。”
高金涵问道:“他们猜到你会再去验尸?”
肖俞道:“也许是。也许这只是他们预先设计好的退路。不管怎样,这次天行苑是下了功夫了,肯定还会再来。”
高金涵又好奇地问道:“那你是怎么想到有蹊跷的?”
肖俞道:“我只是忽然想到昨日她‘死’时的眼神,那不是一个决意自戕之人该有的眼神。只是当时未曾深思。”
高金涵更加好奇:“决意自戕的人,该是什么样的眼神?你怎么连这都有研究?”
肖俞这次却并未回答,只是故弄玄虚地说了一句:“以后高统领杀人时,盯着对方的眼睛,就会有所得了。”
肖俞又道:“阿翁,我想去县衙看看还有什么线索。刺客这次从我眼前逃脱,我定要再把揪出来。”
张承业情知肖俞本不是这般争强好胜的性子,这次和刺客水黛较上了劲,多半是不想自己这位举荐之人失了面子,心下甚是欣慰,便道:“去吧。王爷那边我去说一声,你且安心查访。”又对高金涵道:“咱们这位护卫新上任便要擅离职守,统领大人莫要怪罪。王爷这边我自会寸步不离,高统领放心。”
高金涵笑道:“监军大人说这话便是骂我了,那娘们诈死时,我也在边上,要说查访,也得是先着落在我头上。肖兄弟这是帮我顶缸呐。”
正说话间,忽然侍卫来报,晋阳县令杨善才已将昨日的审讯节略送来了。三人均说这位杨大人倒是知冷知暖。
谁料看完节略,高金涵便开始拍案骂娘。原来杨县令昨日审到掌灯时分,也只审出那水黛姑娘本是出身凤翔道富商之家,家中原本姓岳,资财颇丰。也正是因财惹祸,岐王李茂贞的养子李继鹏谋夺起家产,随便给扣上个“暗通盗匪”的罪名,一夜之间抄家灭族,年轻女眷都卖入教坊。水黛便是在那时委身风尘,几年后辗转来到听琴馆。其余再无任何有用信息。
身世悲惨,家破人亡,在张承业三人看来,这份堪称歌妓范本的履历在水黛姑娘此刻身份曝光之后,有些过于滴水不漏。凤翔道岳姓富商被抄家自当是实,这位倒霉富商膝下有一女属实,这位女儿被卖入教坊也应该没有问题,唯一有问题的是,这位水黛姑娘十有八九和那位富商之女不是同一人。至于如何分辨真假,人家都家破人亡了,上哪去找人证?
杨县令不知是真没想到这一层,还是假装颟顸,居然建议派员到凤翔寻访。接下来杨县令又灵光一现,让老鸨子写下一年来光顾过水黛的主顾姓名,说是这些人里也许藏有刺客接头之人。想法倒是与肖俞昨日对另一名刺客身份的猜想有些不谋而合,只是老鸨子也忒实在,密密麻麻地交代出一大堆人名,杨县令细细一看,竟有多个人名似曾相识,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缙绅或官员,随便哪位都不是小小一名县令动得了的。杨县令只好移文送到高金涵这里,说是发现了重大线索,不敢擅专,请统领大人示下。
听高金涵骂完,张承业笑道:“倒也难为这位杨县令了。前生不善,今生知县;恶贯满盈,附郭府城。县令不好做啊,何况还是在河东首府,晋王脚下。按说缉拿刺客的事,该交给缉捕司发落,高统领把这帮人丢给了杨善才这书呆子,这不是难为人家吗?”
高金涵与缉捕使臣郭崇韬有些不睦,昨日在“刺客伏法”的情形之下,自然不愿缉捕司锦上添花,所以随口扯上了晋阳县衙。谁知峰回路转,又起了波折,此时再去找缉捕司,老脸也挂不住。
张承业知道高金涵的小心思,点到即止,也没让大统领难堪。又对肖俞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侍卫所。
高金涵憋着一口闷气,非要和肖俞一起去晋阳县衙,肖俞也乐得拉这张大旗作虎皮。
晋阳城作为河东第一雄城,占地广阔,自春秋开始建城,迄今已一千五百年,新城连旧城,东城接西城,有“里三城、外三城”之说,城周三十余里。因城大事多,又分置晋阳、太原两县,晋阳县治所在西城,太原县治所在东城。城内除了晋王府、并州刺史府,还有数不清将军校尉府邸,都是跟着王爷、老王爷出兵放马百战余生,个个出门恨不得横着走。县令虽说是地方父母官,可面对这样的“子民”,做父母的实在欲哭无泪,故而张承业难得地调侃了一句“恶贯满盈,附郭府城”。
此刻西城的杨父母正在忐忑不安地等候王府回信儿,谁知等来的却是凶神恶煞的高统领亲自上门。
高金涵直入公堂,老实不客气地坐在那唯一一把交椅上,气哼哼地道:“老杨,我是看得起你,这么天大一份功劳白白送给你。可你到好,审了一天,就拿这么几张破纸来糊弄我。是不是县令当腻了,想到军中历练历练啊?”
杨善才吓得脖子一缩。藩镇武将向来瞧不上文官,文官每每犯错被“发往军前效力”,那是不死也得脱几层皮啊。双腿一软,就要给高金涵下跪,所幸读书多年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一点风骨在关键时刻扶了自家一把,只是躬身道:“统领大人明鉴,那刺客着实狡猾,潜伏听琴馆多年不露破绽,掩饰得甚好,委实审不出更多东西。若是上了大刑,只怕那些人胡编乱造,到时候更难辨真假。”
高金涵道:“你当了这么多年知县,就只会动刑?难道不会点别的手段?”
杨善才暗自叫苦,心想我小小县衙里这点手段对付对付地痞流氓还凑合,真要是查这等隐秘之事,那不是难为人吗?只好再度服软:“下官愚钝,下官愚钝。”
肖俞在一边开口了:“高统领,其实策克在听琴馆还有同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现下从旁人口中也审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我看大部分人可以放回去了,免得外头物议沸腾。”
杨善才如闻天音,感激地望了肖俞一眼。
肖俞又道:“老鸨子和平日里伺候水黛的丫鬟婆子留下,我还要借贵县的地方再问几句话。”
杨善才自然点头如啄米,却不敢出声应和。高金涵瞪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按肖副尉说的去办!”
杨善才赶忙小跑到堂下去叫县丞县尉做安排。这边高金涵狐疑地问肖俞:“肖兄弟,你就这么确定其余人与案无涉?”
肖俞道:“天行苑向来独来独往,不会轻易与外围之人发生太深的关系。其实不光天行苑,只要是有点名堂的猎手团,都是诡秘异常。对外人,利用则可,交心则万万不会。其实留下丫鬟婆子,也只是存了万一之想,看看会不会有机灵人发现点蛛丝马迹。”
高金涵道:“嗨,说了半天,还得靠运气。”
肖俞苦笑道:“我向来运气尚可,希望这次一如既往。”
一个时辰后,二人联袂走出县衙。老鸨丫鬟也都在片刻之前被放了出去,一干人走时对肖俞千恩万谢,老鸨子更是盛情邀请肖俞闲来躲到听琴馆坐坐,缠头费用一分不要。肖俞哭笑不得,倒是高金涵毫不客气地替肖俞答应下来。
方才肖俞一番审讯,听得高金涵昏昏欲睡。同样的问题反复盘问,听到前后只言片语的差池就打断重问。还总问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什么水黛姑娘接待一般早上何时起床,晚上没有的主顾的时候几点入睡,睡眠时易不易惊醒,平时除了说关中官话,有没有偶尔流出别地方言等等。记载高金涵几乎开始打鼾的时候,肖俞忽然笑眯眯地说没事了,大家回去吧。高金涵便彻底昏了头。
走在路上,高金涵问道:“肖兄弟,你究竟问出什么了,哥哥我在边上也是一句没落,可怎么就不得要领?”
肖俞看了他一眼:“高统领真是‘一句没落’吗?”
高金涵老脸一红,刚才连番瞌睡,确实不是一句没落,二是落下很多句。再问时,肖俞却卖上了关子,只是向高金涵借了十名侍卫,然后让他静候佳音。高金涵也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耐性,便不再问。
回到王府时,见府前车马广场上熙熙攘攘,站满了高头大马和牵马小厮,离府门最近处停了几辆马车,看徽号应该是城里那几位年高德劭的老勋贵都到了。高金涵嘀咕道:“咋的,这就要和宣武镇举国开战啊?”满眼是掩饰不了的兴奋之色。
肖俞沉吟道:“眼下国战倒未必,怕是有别的事情。”
高金涵道:“还有什么事比对付朱老贼重要?”
肖俞翻了个白眼道:“问问不就知道了。”
高金涵张望了一下,看到了二太保李嗣昭,忙上前行了个礼,问道:“敢问二爷,这等阵仗,是不是王爷要打大梁了?”
李嗣昭奇道:“你会不知?”
高金涵道:“末将今晨外出,不在王府。”
李嗣昭“哦”了一声,道:“半个时辰前,谍子房来报,朱全忠昨日已僭称皇帝,分封天下。重新给王爷封了个晋王爵位,敕旨已经发出,估计明日就到晋阳。”
高金涵一愣,道:“王爷的爵位是大唐皇帝封的,用得着要他朱老贼再封一道?”
肖俞道:“大唐的官儿,老贼重新封一遍,只要接了这道敕旨,便自承不再是李家臣子,而是要跟他姓朱了。”
高金涵骂道:“老贼想得倒美,他咋不跟我姓高?”
李嗣昭看了肖俞一眼,肖俞施礼道:“新补振威副尉肖俞,见过昭帅。”
因李嗣昭深得李克用信任,已官至昭义军节度使,为一方藩帅,故而肖俞称其为“昭帅”。
高金涵在一旁补充道:“是监军大人门下弟子,昨日进来的,暂充王爷的亲卫。”
李嗣昭又“哦”了一声,冲肖俞点点头,道了声:“好。”便对高金涵道:“老贼下了这道敕旨,王爷自不会接。只是怎么给他退回去,这事需要议一议。我们进去吧。”
肖俞知道,“议”的自然不能是简简单单“退回敕旨”的事。那还不简单,直接把敕使撵回去便是,一刀砍了也行。朱全忠当然会恼羞成怒,接下来几处要紧关隘便要更加吃紧。这么看来,虽不是国战,也相差不远了。
这等军国大事,肖俞自然没有掺合的份儿。见过张承业后,便老老实实在议事堂外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一站,双手抱刀,继续做好护卫的本份职事。高金涵也规规矩矩地在院中一边溜达一边盯着侍卫们以防有人懈怠。
今日所议之事不是寻常政务,没有那低声下去的执事官儿,最不济也是四品以上的武将。河东武将向来不拘小节,堂内拍案声、骂娘声、摔打声,肖俞是声声入耳。
肖俞边听边偷笑,虽说对河东武将的粗豪他是不陌生,但今日乃是集大成者,不由他不心生感概。这些粗汉子平日也是小摩擦不断,为争个粮饷军械马匹,拔刀相向者也是有的。可一到对外之时,那是出奇的同仇敌忾。性子暴燥些的,当场便要写下军令状,要引一队精骑连夜奔袭洛阳不取回老贼狗头誓不回军。只是牛还没吹完,就被资格更老的将军一脚踹得没了脾气。
忽然仪门外又出现一人,也无需通报,就那么脚步轻快地径直向议事堂走来。肖俞心知来的必然不是一般将佐,否则晋王召集议事来迟了哪敢这么从容。高金涵眼尖,早已远远地迎上去,深深施了一礼,大声道:“末将高金涵,见过世子殿下!殿下一路辛苦。”
肖俞也已认出来者是谁,将行路难重新佩在腰间,上前也施了一礼。
来人身材高大,年纪甚轻,目光炯炯,双眉斜飞入鬓,带出三分傲气。走过高金涵身边时笑着说了一句“高统领免礼”,见肖俞脸生,便未答话,但想到能出现在这院子里,当不是闲杂人等,于是微仅可察地点了点头,与肖俞擦肩而过。
肖俞直起腰,望着这位年轻人的背影,心情复杂地笑了笑。
这位不是别人,正是晋王的长子,李克用口中比肖俞年长一两岁的李亚子,接到有人行刺父王的密报后星夜从潞州前线返回晋阳的晋王世子,李存勖。
高金涵凑了过来,道:“世子殿下是天潢贵胄,傲气是有点,可为人是很好的。”
肖俞知道高金涵是好意,便报以感激地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早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