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之水天上来。
晋阳比洛阳地势高出甚多,黄河在这一段流势甚急。好在李存勖座船上的水手均是在黄河上打混十几年的老手,故而船行得极为稳当。
李存勖负手立于船头,东风猎猎,衣袂飘飘,加之李存勖本就身材修长、相貌英武,乍一看当真是气度不凡。若是河岸有踏青的小娘子,只怕会纷纷往船上投掷水果了。
戴天伦坐在船舱里,看得有些眼红,低声对侯永健说道:“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老朽年轻之时,也算是自命风流了,可与咱们世子殿下一比,狗屁不是啊!若当年能有世子殿下三分风采,啧啧,此生无憾了???”
侯永健嬉笑道:“怎地,戴夫子是嫌那些年祸害的良家女子还少了?“
戴天伦道:“会不会说话?什么叫祸害?那叫两情相悦!“
侯永健道:“是是是,两情相悦,您老和谁都挺相悦的。“
戴天伦横了侯永健一眼:“不解风情的莽汉,跟你说也是白费口水。可惜啊,如今是老咯,有心无力???”
侯永健毫不客气地拆了台:“即便你有心有力,难道就敢犯王爷的军法?”
戴天伦似乎也是想起了李克用收拾江湖人士的手段,脖子缩了缩,闭口不再多言。
肖俞见他们斗嘴有趣,没有插言。待两人都不说话了,肖俞举步来到李存勖身侧,低声道:“殿下此次亲身到汴梁,身边就带这么几个人,王爷当真放心得下?”
的确,戴天伦精通的是炼药,武道只是稀松;侯永健虽说轻功了得,但也只是自己保命的手段,真打起来,都是没多大用处的。
李存勖道:“自我十五岁起,就拒绝了父王在我身边安排的所有死士与暗桩。半什么事,有多大风险,需要多少人手,我都是心中有数。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哪里要这么多人保护?”
肖俞道:“可毕竟这回不同于去济阴那次,要更加凶险。”
李存勖道:“白龙鱼服,鱼虾可欺。这个道理我自然是懂的。但你我二人联手,就宣武镇那些虾兵蟹将,又有谁留得下我们?”
肖俞暗想,别人不说,再遇上董延年,只怕就要糟糕。只是这等泄气话不好说出口就是了。
李存勖被引起了兴头,又笑道:“十六岁那年,我随老叔出兵河内,父王在我亲军之中安排了一名谍子房的高手,被我发现后撵了回去,从那之后,父王再也不派人暗中保护了。”
肖俞好奇道:“既然有王命在身,那谍子怎么会轻易被你打发走?”
李存勖道:“自然不会是轻易打发。说起来那人也是条汉子,我几次三番威逼利诱,他就是不走。后来我也恼了,断了他一手一足,让其他亲兵抬回了晋阳。”
肖俞蓦地想起一人,那是在监军府中深居简出的一个孤单身影。那人早年也是意气风发,如自己一般屡次外出游历,暗中立下不少功劳。只是如今早已成了个废人,不读书,不习武,连借酒消愁都不屑为之,只是天天闲看日出日落???
李存勖正说得高兴,忽见肖俞脸色有些黯然,便问道:“二郎可是觉得我有些草菅人命了?”
肖俞下意识地点点头,道:“殿下可知为什么阿翁管我叫二郎?”
李存勖挠挠头:“还真不晓得。”
肖俞道:“在我之前,阿翁还收养过一名孤儿,年长我十岁。那便是监军府上的大郎。”
李存勖“哦”了一声。
肖俞继续道:“虽然我们都没有什么名分,但私底下,我自小都管他叫义兄。七年前,义兄像往常一般外出游历,走了数日,便被人抬着送了回来,断了一手一足,从此成了废人???”
李存勖“啊”了一声,道:“难道他就是那名谍子?”
肖俞道:“想必就是了。那时我缠着义兄和阿翁问,谁是凶手,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习武大成,能够为义兄出口气。只是他们谁也不说???现在看来,是有顾忌,没法子说。”
李存勖一脸歉然,道:“二郎,当年怪我年少气盛,一心与父王闹别扭,却让无辜之人遭了池鱼之殃。这趟回去,我便会去监军府上,探望一下你义兄。”
肖俞表情复杂地看着李存勖。
李存勖后退一步,道:“二郎,你不会要我也自断一手一足谢罪吧?”
肖俞抬高了声音:“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义兄最好的七年都已经白白荒废了!不对,他这辈子都可能废掉了!”
李存勖有些尴尬,不再接口。
良久,肖俞叹了口气:“义兄当年是职责所在,而殿下是不愿一直躲在王爷羽翼下,似乎都没错。这道理也是无法可讲。只是义兄如今已是心死之人,经年累月不愿见人,只怕殿下会吃闭门羹。”
李存勖忙道:“那也无妨,就算隔着门说几句话,好歹是我一番心意。”
肖俞苦笑道:“就是不知道,阿翁会不会怪我多嘴。”
李存勖道:“监军若是责怪你,只管往我头上推。”
肖俞低低答应一声,坐回了船舱之中。
一个问题悄悄浮上了肖俞心头:虽然看起来李存勖待自己颇为亲厚,但自己此时所做的事,与当年的义兄其实并无二致。区别只是当年的李存勖年少气盛,而如今稳重了些。若是自己早十年出生,与义兄易地而处,那么断了手足成为废人的,不就是肖二郎了?
王侯之家,将门子弟,与寒门子弟终究是不同的。就像方才,若是寻常仇家被肖俞遇上,早就一刀砍将过去。但既然害义兄伤残的是世子殿下,这口气就似乎只能忍下了。况且,严格说来,让义兄不能后退的那道王命,其实是李克用爱子心切的画蛇添足之举,难道要连晋王千岁一起砍了吗?
船行了将近一日,在第二日凌晨接近了潞州地界。因晋梁两军在此处对峙,双方都在河面上设了水关哨卡。李存勖并未表露身份,与肖俞都提前带上了人皮面具。座船也就没敢在夜间贸贸然叩关。老老实实等天亮了,让操舟的水手报上事先安排好的行商文牒,又搭了些酒钱,这才顺利放行。船行到梁军哨卡,自然要更麻烦一些,好在文牒是从长安发出的,与晋阳并无关联,被盘查一番之后,多给兵老爷付了些酒钱,也就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就在李存勖的大船顺流而下的时候,一艘轻便的小船,正在黄河的汹涌激流中逆流而上。
小船的舱中,盘坐着一名老道。
船尾操舟的,是一名满脸横肉的僧人。
那僧人显然膂力不弱,且是熟知水性,船桨轻轻点划,小船如树叶般轻巧地避开了所有暗礁与漩涡,前行的速度竟丝毫不下与李存勖的大船。
接近中午时分,一大一小两艘船,终于在河心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