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富贵其实并不富,也不贵。相反,他穷得很,而且只是庐州城一名的苦力。
他并没有一技傍身,不像木匠、铁匠、泥瓦匠还有一份长久的营生。他有的只是自己两膀子力气,每日只能在人市上寻趁,找点零活,帮人家抬抬东西,搬运粗笨物件。即便有活计的日子,一天也挣不下几个铜板。
一般来说,做苦力的,每日下了工,总会找个地方喝两杯。倒不是好酒,而是为了解乏,顺带着睡个好觉。
可周富贵几乎从不喝酒。他挣的铜板,除了一日两餐,其余的大都仔仔细细拿一块已经辨不出原本颜色的手帕包好,小心翼翼地藏在自己住的那间窗户都漏风的破屋子的炕洞里。
人市上的爷们,说话往往荤素不禁。总会有人问他:“富贵,你挣这许多铜板,一个都舍不得花,是留着娶媳妇吗?看好哪家的小娘子了啊?”
每当这时,周富贵都会嘿嘿一笑,并不作声。
其实他心里知道,自己苦苦攒下的这点钱,顶多能到遭了灾的乡里买个黄毛丫头。要说正儿八经娶媳妇儿,那是远远不够的。
不够正儿八经娶媳妇,但至少够娶一宿。
周富贵对城里的半掩门,那是熟门熟路。哪家徐娘半老,哪家是少妇新寡,哪家温柔可人,哪家大胆泼辣,周富贵自问能讲上一天一夜。
但周富贵不会往外讲。人市上的伙计,也没有一人知道周富贵的钱私底下都用到了这上面。对周富贵来说,只有当自己怀里揣着一包铜板,关上某一扇虚掩了半天的门时,自己才真的又富又贵了。在自己怀里的铜板花光之前,屋内的那个女人,无论姿色如何,秉性怎样,都只能是自己的媳妇儿。而自己在这个时候,想必与皇帝也不差多少了。
近来人市上的行情不错,城里都传说小吴王要迁都了,有些鼻子灵敏的大商贾已经开始着手向“新都”搬运财货,人市上扛活的、拉脚的一时间紧俏起来。周富贵身高体壮,力气也不亏,连着做了三四天,帮着城里的大商号往码头上运货,每日都有五十文的酒钱,不禁有些飘飘然了。
这一日收了工,周富贵破例和一同扛活的汉子到城门边小酒肆花八文钱喝了两碗空心酒,而后独自一人微醺着寻摸到常去的一条小巷子。这里住着刚死了第二个男人的王寡妇,年纪也就二十多岁,小模样也俊俏的很。只是命苦了些,先后嫁了两家,男人都短命,没有孩子,又没有娘家人照应,妇道人家衣食无着,三个月前偷偷摸摸学人家开了门。可巧开门第一天就被周富贵赶上了,两人倒也投缘,这几个月周富贵的工钱,大半都花在了王寡妇身上。
只是今日不巧得很,周富贵进了小巷子,远远看到王寡妇家大门紧闭,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这几日应该不是王寡妇的月事,那么大门紧闭,就说明有人先光顾了。虽说都是“钱货两讫”的买卖,但周富贵觉得自己既然赶上了王寡妇的第一桩生意,多少也就与别的主顾不同,似乎应该与我王寡妇更亲厚些的。故而一看到有人捷足先登,心里难免有些不痛快。
但他又终究不能过去砸门。城里顶尖的青楼里,公子哥儿们争风吃醋的事儿时有耳闻,下等窑子里也总有喝酒打架的,但这事不能发生在周富贵身上。不痛快归不痛快,天涯何处无芳草啊?这句话周富贵应该不晓得,但这道理他是懂的。
喃喃骂了几句,周富贵摇摇晃晃转了身,向别处走去。心里盘算着离得最近的暗门子还有多久能到。
快走到巷口的时候,两个身穿灰色缮丝长衫的人急匆匆与他擦肩而过,险些撞个满怀。周富贵虽然混迹在市井,但多少也有些见识,知道穿缮丝长衫的必定不是自己这样的出力人。往常人市上的主顾,譬如哪家商号的执事,哪家大人附上的管家,大都穿这样的衣服。所以在周富贵想来,能穿这样衣服的人,出入的都得是体面地方。哪能到这样的陋巷里来呢?想到这里,便不由得好奇地转身看了两眼。
那两人警惕性甚高,周富贵这边刚一转身,那两人便有了察觉,立刻停住脚步恶狠狠地看了过来。周富贵一个激灵,出了一身冷汗,两碗酒立刻醒得差不多了。不敢再多看,忙转身走了。
身后那其中一人道:“原来是个醉汉!”
另一人道:“要不要”
先前那人压低声音道:“不要节外生枝!”
周富贵断断续续听到这么几句,也不解其意。虽然自己觉得自己没喝醉,但也不敢回身去辩驳。那两人看身材都不如自己壮硕,但方才那眼神,让周富贵不禁想起自己小时候再山里遇到恶狼的情形,又哪里敢生事。
走到巷口,转入大街的时候,周富贵下意识地用余光又向巷子里扫了一眼。巧得很,那两人也刚好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住脚步,开始敲门。
周富贵本来已经走出去几步,忽然又站住了。
那两人敲的门,似乎正是王寡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