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放牛回来了。
这个时候,各家各户的烟筒里都在冒着青烟,正是家家赶做晚饭的时辰。
站在山岗向下望去,高低不平的山坳里,错错落落地散布着一座座农家院落。高的据守在山半腰上,俯瞰着脚下这个绿荫浓郁的村子,把自己赫然的地势坦荡荡地炫耀给人看。低处的人家,就像个娇怯的婴儿,伏身躲藏进大山怀里,借着密林的空隙向外窥探。
院落里的房屋都不甚高大,均是用山石垒砌起墙,再把山坡上疯长的红草割了来晒干,苫盖屋顶。这样的屋子,住着舒适干爽,热天阳光晒不透,冷天寒风侵不进,是典型的冬暖夏凉的好居所。
庭院的围墙,也是清一色的山石垒就。有高些整齐些的,必是个家境殷实主人勤快的人家。有的低矮,甚或没有院墙的,定是个过日子松散主人懒惰的人家。当然,这样以貌取人,必会留有很多弊端,冤枉了一些勤谨持家藏富不露的人家。像振富之流,就是标准的外表寒酸内里流油的主儿。但不管怎样评判,相对绝大多数人家来讲,这样的衡量标准还是比较切合实际的。
山上的密林与村内的树林连在一起,混为一体,分不清哪是村子的边界,哪是山场的地盘。一条溪涧从村后的北山空儿里蹿出,欢快地冲下高耸的山体。快到村头时,又折而向西,绕过村子,注入村前的塘坝里。歇息片刻,再轻轻漫过石坝,向山下奋勇地冲去。直到汇入十几里外那个镇子西南角上的一座水库里,才算真正住了脚,安了家。
这条溪涧终年不干,如一条银链子般穿挂在群山深坳里,闪射着晶亮亮的光泽。即使是寒冬腊月,溪涧上结了一层银亮的冰冻,溪水也会在冰层下汩汩地流淌。
此时,正是暮色渐浓的时候。
夕阳刚被吸进西山肚里,山顶上还留有浓郁的霞辉。温色的光影罩满群山,又投进山坳里一个个炊烟缭绕袅袅飘升的农家小院。屋顶树丛间飘浮着一缕缕青白色烟雾气,缓缓地流动着,变幻着神奇的景象。
村里时时传来狗吠的声音,主人呼鸡唤鸭或呼儿唤女的声音,以及钩担磕碰水桶的声响。又不时地混入几声耕牛的哞叫声,越发勾起人强烈的食欲和回家的冲动来。
酸枣就是在这个时候,赶着一群耕牛走进了村子。
此时,他的感受,比村里任何人都深。但是,他从不愿意对外人讲,也从不在脸上表露出来。有时,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任何与己无关的事情。明明知道,想了也是白想,那就不要白白折腾自己了。在外人看来,他沉默寡言,不善与人答话结交,却是个无牵无挂的快乐老单身汉。整日厮守着集体的牛群,悠闲地转悠在山沟岭洼里。高兴了,就敞开喉咙喊几嗓子样板戏。困苦了,就蹲在岩石上吸几袋烟。饥饿了,就着涧水啃上几口玉米饼子,神仙般地滋润快意。但是,谁又能知道他内心里难以忍受的孤单和寂寞。
福生一家回来之前,他害怕夜晚来得太早,总是抱怨太阳走得太急了。还没觉得呐,就又到了傍晚,又到了黑夜。
夜里的时光,更是过得漫长难熬。也许是年龄大了的缘故,他的睡眠不多。好容易睡着了,又常常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有时,他还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一点儿困意都没有,只能瞪着铜铃般滑溜溜的大眼,细听着屋外的动静。屋外,除了风声还是风声,没有人的一丝儿响动。于是,他就听屋内的声响。
冬夜里,屋内除了耕牛反刍的声音,就是老鼠窸窸窣窣四处蹿动的声响。他能清楚地知道,哪种反刍的声音是“老伙计”发出的。也更清楚,整个屋子里有二十二只老鼠,其中有九只是小老鼠,还有两只母老鼠快要下崽儿了。茂林曾多次给他老鼠药,说二叔你把屋里的老鼠药一药,别叫自己染上病什么的。他就笑笑地接过。待茂林前脚走,他后脚便把药扔进院墙外的水沟里。这些老鼠都是夜里的伴儿,灭了它们,谁来陪他呀。
自打福生一家人回来后,他的生活渐渐地有了一些生气。最起码,是有了人气和过日子的声响。
虽是一个整院被隔成了两个院落,但那堵矮墙隔不断东院里传来的锅碗瓢盆清脆地碰撞声和大人说话小孩哭闹的声音。在他听来,这些声响都是久违而又耐听的戏曲韵调。哪怕是女主人打骂叱责孩子的声音,也是那么顺耳好听,余味无穷。特别是京儿,一听到他赶牛回院的声音,便急急地从东院里蹿出来。奔进西院,就一头扎进牛堆里。要么牵牛拽缰绳,要么骑在牛背上乐滋滋地扭动着小身子。沉寂了一整天的西院里,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稚嫩的欢叫声。这时,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回到久远了的热火日子里。他也跟着笑,是久违了的笑,是开心的笑,是发自内心肺腑的笑。
每到傍晚的时辰,他不再抱怨天黑得太早,反而抱怨白天竟那么长,归家的时间过得这么慢。自打媳妇死后,已经十多年了,他竟然又有了家的感觉,有了过日子的心思。
“老伙计”哞哞地叫了两声,扭头温情地瞅着酸枣,提醒他到家了,要打开荆条编织的栅栏门呀。“老伙计”是一头母牛,是酸枣私下里给它起的名字。它是酸枣最知心最疼爱的伴儿。白天,跟在酸枣的屁股后形影不离。晚上,在酸枣寂寞的时候,供他消遣解闷。酸枣爱怜地拍拍母牛圆滚滚的脖颈。
刚打开栅栏门,东院的大门里就跑出了京儿。他一手攥着一只被染红了的熟鸡蛋,朝酸枣边跑边叫道,二爷,二爷,我家又有了个一小点儿的弟弟。你去看不。
酸枣这才注意到,福生家的大门楼子上用秫秸挑着一块红布,下垂的两只角上拴着红筷子、荆条做成的弓箭和蒜头。就明白,福生媳妇已经生了,是个男娃子。
这儿的习俗是,谁家生了娃儿,就要在自家的大门上挂红布。生的是男娃子,就在红布上拴筷子、弓箭和蒜头。生的是女娃子,就只拴蒜头。这习俗从何而来,无人考证。为何要挂这些物件,而且还有区别,也没人能说得确切。振富的本家兄弟,也就是四季爹李振书曾唠叨过,说,生了娃儿,门前挂红布,一是为了趋吉辟邪;二是让人家明白,此家有了生育,男娃儿女娃儿一目了然。该不方便溜门子的,就别再去溜门子了。该送东西的,也就知道应该送些啥东西了。振书早年间上过几年私塾,是木琴来之前村里学问最高的主儿,又多少懂点儿阴阳地理什么的。他的话,村人最信,都说,是这么个理儿。
把牛赶进院子里,京儿把吃剩下的半口鸡蛋塞到酸枣手里,非要让酸枣把他放到牛背上。酸枣笑呵呵地把他提到牛背上,并牵着牛在院子里溜了一圈。乐得京儿前仰后合地拍打着牛背,一叠声地喊道,驾,驾!吁,吁!
这时,福生端着一海碗稀饭和几个热饼子进了西院。他呵斥京儿道,快下来,你二爷要吃饭哩。又对酸枣说,二叔,娃儿他娘又生哩,是个男娃儿。我多做了些饭,你也别动火咧,就趁热吃这儿吧。
酸枣忙不迭地接过,说道,你看,你看,不去伺候好娃儿娘,倒先惦记着我哩。这是咋说,这是咋说。
福生把京儿从牛背上抱下来,说,二叔,我得回哩。一家人还未吃饭,东屋没人也不行。京儿又太吵闹,妨碍你吃饭呢。
酸枣忙回道,不碍,不碍。你快回呀,快回呀。
福生爷俩回了东院,西院里立时清净下来。除了牛咀嚼草料的声音,就剩了酸枣自己弄出的声响。
西屋里凌乱不堪,到处堆放着草料、犁耙、牛缰绳、牛鞍子等,满屋子的牛骚气和霉潮气。靠东山墙安放着一张床,上面胡乱地堆放着破旧的被子和被油灰沾抹得脏兮兮油亮亮的衣服。床头靠南窗的角落里,用石头和几块木板搭起了一个摇摇晃晃的饭桌。傍边,用三块石头插成了一个锅框,上面放着一口黑糊糊的锅。墙壁已被烟火熏烤得一片漆黑,并到处飘浮着一丝一缕的蜘蛛网。
有了福生送来的热饭,酸枣就没有动烟火。他就着凉开水,淅淅沥沥地吃完了稀饭和饼子,感到肚里热乎乎的,很是惬意。
自从福生回来,他经常不生烟火。木琴总是隔三岔五地叫福生送来热热的饭食。东院里时常想起木琴腔调怪怪的声音:福生,给二叔送点儿饭去。接着,就会响起福生憨厚的回音:是哩,是哩。木琴还对酸枣说过,要他一搭伙到东院里来吃,说也就是多一瓢水一双筷子的事,省得自己冷锅冷灶地再忙活。酸枣就受宠若惊地辞道,不哩,不哩,都习惯咧,不忙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