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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站长当然不敢在沈面前捣鬼耍滑头。他拍着胸脯,保证把拉运果子的任务完成好,不给公社当缺口儿。保证完了,就问木琴,需要几辆车,多少都行。他以为,派个两三辆车就足够了。听了木琴随口报出的产量,立时愣怔了。他红着脸对沈道,不是我把牛皮吹破哩,是产量太大咧。就算十辆大车也不一定能装得下呢?站里哪有这么多的车哦。

沈也想不到木琴的胃口这样大,竟然一开口就要十辆车。他狐疑地看看木琴,见她不像是在开玩笑,相信她也不敢在自己面前乱开玩笑的,便对李站长命令式地说道,我不管,到时,你就是去偷去抢,也得把十辆车开到杏花村去。这杏果一旦熟透了,就搁不了多长时间。要是到时因为车辆不够用,让果子白白烂掉了,我可要拿你试问呢。弄得李站长一边挠着头皮一边走出了沈办公室。

沈说,怪不得杜说,县城里都搁不下你村里的杏果,还惊动杨往市里去联系。起初,我还以为杜在替自己家乡吹大气儿呢?谁想果真如此。看来,你村的杏林要成为公社的金字招牌喽。你要好好弄,有了啥困难,就直接来找我。在咱北山公社的一亩三分地里,还没人敢拿我的话不当真呢。

收获的季节总是辛劳中透着欣喜,疲乏里漾着愉悦。

昨晚,木琴一个通知下去,村子里立时像开锅的沸水,直闹腾到深夜还不消停。家家户户忙着找筐篮找布袋找竹竿,并安排家里所有人手齐上阵,大小娃崽儿们要攀枝爬树采摘,男爷们要铆足了劲儿地往大队办公室背扛,老人妇女要在树下捡拾果子装筐装袋子,不能有任何人闲着。山外有亲戚的人家,还连夜跑去通知他们,明儿一大早就赶往杏花村,帮着摘杏拾果子。更有性急的人家,不待天明,当夜就带着自家人摸黑钻进了杏林,借着朦胧的月色先期动了手。他们的举动,着实把邻近的一些人家吓了一大跳儿。他们深怕这些人家趁着夜色不明,捎带着把自家果子也顺手牵羊地给收拾喽。于是,有不少的人家便把床铺整个地搬迁到自家树下,竖起耳朵,警惕地注视着摘杏人的一举一动。稍有靠近的,就立即大声咳嗽几声,以示警告或提醒。

村人如此急慌,自有他们的道理。大队通知说,收杏的日期很急,只有一两天的时间。村人自然就要在心里拨打几下自己的小九九。早把自家杏果摘下交了上去,便是抢占了先机。要是行动晚了,人家收足不要了,那到嘴的黄瓜菜不仅是凉了,恐怕又都馊了烂了呢。每个人都想尽早地交上自家的果子,无形之中便有了挣时间抢速度的紧迫感和惶恐感。动起手来,就有些顾头不顾腚了。不是用竹竿猛打树梢,就是抓住了果子往死了扯。甚至,有人干脆把挂着干嘟嘟果子的树枝折断了扔到地上,让树下的人舒舒服服地坐着采摘。

木琴一大早就到村里村外查看了一回,见此情景,甚为吃惊。她急忙找到茂林,叫他赶紧派人通知各家各户,只准摘果子,绝不能糟踏树。收完果子后,大队要检查树木。谁家把树木毁坏了,就处罚,从杏款里扣除。茂林当然不敢怠慢,急三火四地派人分头去下通知。尤是这样,有些树木还是被弄得缺胳膊少腿面目全非了。这天,最忙乱的要数振富了。他把三杆磅秤架到大队门前,一字排开。指派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帮忙,过秤、读数、记账、装框,弄得手忙脚乱大汗淋漓,连拉屎撒尿的空闲儿也没有了。实在憋不住了,他撇下如蝗虫般涌来的人流,跑到学校茅厕里拉屎。还没拉到一半,就听大队门前有人争吵叫骂起来,听出是酸枣婆娘和四喜媳妇桂花的声音。他闭上眼睛,憋足了劲儿地拉着剩下的那半截屎头子。越是心急,越是解决不掉。振富无奈地提上裤子,夹着另半截出了学校门,就见俩人相互用手指戳点着脸面,争吵得面红耳赤。

俩人是为了争占磅秤发生的吵闹。四喜自离家出走后,一直没有回来。家里只有桂花领着等儿、盼儿和停儿仨姊妹摘杏,人手弱,桂花自然心急火燎。她把摘下的一部分杏果先扛了来,就急着把肩上的布袋子往磅秤上放。岂不知,酸枣婆娘比她早来了一步,也要抢先秤自己的那一份。抬眼见秤面上已被桂花先占了,立时大为不满。她就指桑骂槐地数落,还要把秤上的袋子给拎下来。桂花当然不干了,觉得她是欺负自己男人不在家,有意跟她过不去。俩人就不顾脸面地争执起来,甚至还有动手的意思。酸枣婆娘挑着高嗓门儿喊道,你急,叫拉杏的车翻了,先把你家的杏果扣进沟里,让你一分钱也捞不着。旁边看热闹的人立时烦了,齐说道,你咋不讲句好话呢?拉杏的车还没来,你倒先咒起来咧,晦气,呸,呸。酸枣婆娘也察觉到自己一时性急,说走了嘴,便无趣地住了嘴巴。

振富赶忙跑了过去,说争啥儿哩,不就是一霎霎儿的事嘛。又对旁边帮忙的人吩咐道,今后再过秤,来交杏的人一律要排队,插空儿的人都不给过秤,看还弄景儿不。他的话立时见效,交杏的场面不再混乱,人们也不再争抢吵闹。过后,木琴来巡视,振富就把俩人吵架的事说了。木琴只笑不语,心下想,这安排事体没有个细致周全,原以为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临了阵脚,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岔子冒出来。光指靠着自己一个人,就算是块铁,能碾出几根钉儿。幸亏茂林振富们替自己招揽了一些琐碎事。今后,还真得团结住他们,免得自己临阵跳独脚舞。

酸枣婆娘的乌鸦嘴说出的话,果真应验了。

当天傍晚,在老老少少近乎疯狂地采摘下,全村的果子基本下完了。除预留下赠送亲朋好友的外,全部被装上了拖拉机。黄橙橙亮晶晶的果子堆满了车盒子,上面还用青草严严地覆盖着,怕半路上颠簸撒落下来。拖拉机手们一个个担惊受怕,说这出山的路太窄,拐弯的路段又多,要是有个闪失什么的,我们可不负责任。

招待拖拉机手们吃了晚饭,由木琴带领着,茂林、振富和一群挑选出的精壮汉子爬上车。在全村人热切期盼的目光中,一长溜儿的拖拉机轰轰隆隆地驶出了村子。本就不宽的山路,让这些庞然大物的铁家伙驶上去,就变得狭窄不堪。又是夜里,拖拉机的灯光不足,很多的路段都得叫几个人在前面指挥着,探看着,才能堪堪通过。弄得开车的人和指挥车的人浑身冒出一通大汗,惊心动魄,叫苦连天。在行驶到一个下坡急转弯的路段,终于有一辆车晃晃悠悠地斜倚在路边的山坡上,动弹不得。幸亏是往山体的方向歪倒,要是反过来向另一边歪去,肯定要翻进路下深深的溪涧里。

每个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望着车身愣怔发呆。有人就开口骂酸枣婆娘,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嘴巴臭也就罢了,说出的话更臭,这么大的车也给熏倒哩。

没有办法,只得动员所有跟车的人卸车。待把车身正过来后,再装车上路。

木琴下了车。她一眼便认出,这个路段正是当年自己跟福生头一次踏进大山时,在这个溪涧边行夫妻野合事的地方。溪水就在路下不远处的沟壑里欢快地蹦跳流淌着,发出“哗哗”的清脆声响。那片草坪还在,一如当年那样茂盛地生长着杂草,在溪涧岸边晃动着黝黑的影子。

木琴一时感叹起来。屈指算来,自己来到杏花村已有十四个年头了。人还是当年的那个人,路还是当年的那条路,溪涧也还是当年的那条溪涧,似乎什么也没有变,但又觉得一切都已经大变了,变得连自己也陌生起来。细想起来,变化了的就是自己的心境。年轻时的心境和中年时的心境是两重天,中间虽有连结,却已不能完全替代了。她默默问自己,你还是原来的木琴么,还是那个城市里生城市里长快乐无忧的木琴么,还是那个婚后苦闷整日缠磨在家庭琐事里的木琴么。答案是否定的。此时,她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思家想亲人的念头。这么些年了,只有刚到杏花村时涌起过这样的情感。随了日子的打磨,她早已忘记了远在南京城的父母兄弟,不知现在都变成什么模样了。她想急切地见到他们,与他们亲热,与他们拉扯这些年来的风雨行程。

木琴时而叹息,时而伤感,时而激动,时而怅然,像一个痴傻了的人。直到人们把车卸下又重新装上,并叫她上车准备上路时,她还在愣愣地对了溪涧发呆。

上了车后,木琴心内的阴霾一扫而光,重又现出一副自信刚硬的神态。

与她坐在一起的振富嘀咕道,赶啥儿时,咱也得把这路修修哩。再不修的话,叫山雨冲刷得紧儿嘞,恐怕连牛车也过不得呢。

木琴回道,是呀,这路是得大修了呢。不的话,咱就是产再多的果子,打再多的粮食,也运不出大山去,村人永远也甭想富起来呀。

振富说,咱准备准备,今冬天就动手修路吧。也费不了多大的劲儿,只要把路面弄平整咧,把拐弯急的地方取直,路也就通顺了呢。

木琴沉思半晌儿,回道,要修就好好地修,修成一条能跑汽车的大路来,一劳永逸。要是只搞修修补补的小活儿,恐怕得年年修补,白白费力气呢。

振富没吱声,心下道,说得容易,那得动用多少资金多少劳力,又上哪儿去寻钱吔,不现实呢。今年卖杏果的收入,是村人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麦收刚刚完成,杏款便分期分批地收拢回来。每家每户都有一笔从未见过的钱款,少则三五百块,多则千把元,最多的人家竟有一千多块。这些或多或少的票子,被大人孩子们轮流抢夺着,沾着舌尖上的唾液仔细地数了无数遍。越数越想数,越数越放不下。一些原本硬扎扎的崭新票子,被大小的指尖捏着捻来捻去,变得绵软了许多,边上还泛起了毛茬儿。有的人家还为手中厚厚一摞票子发愁,不知掖进哪里才算心安神稳。于是,藏掖票子的方法五花八门。有挂到屋笆上的,有塞进屋角墙缝里的,有埋进粮囤里的。还有的干脆把票子缝进枕头里,夜夜枕着票子睡觉,说这样睡着心里才踏实呢。

在杏果收入丰厚的同时,地里的麦子也取得了大丰收。去年担进地里的屎尿,今年开始发挥了作用。今年又雨水调和,想风来风,要雨得雨,小麦粒大籽成,比去年又多收成了不少。更为重要的是,村小学今年取得了自建校以来从未有过的成绩,有好几个娃崽儿考上了公社中学。村人在为自家收入高兴得整夜睡不着觉的同时,木琴正为学校一下子送出去了这么多的学生而高兴得睡不着觉。在木琴看来,收入的增多是迟早的事,娃崽儿们的学业却不敢有丝毫地耽搁。

胡老师因了自己婚姻的种种遭遇,深深懂得当时酸杏木琴们不计后果舍死相助他的心意。因而,他下决心,要报答这份恩情。他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立志做出个样子让村人瞧瞧,更主要的是叫中学里的那帮混球儿们瞧瞧,他姓胡的绝不是个草包熊蛋。他日夜绞尽脑汁地钻研教材,琢磨着每年出题试卷的路径,有针对性地教学,终于有了现今儿这样的大好成绩。钟儿、杏仔、棒娃、冬至、紫燕、停儿、文文和斌斌等八、九个娃崽儿顺利地考进了公社初中。连公社文教组的人都大吃一惊,囔道,杏花村要破天荒地出人才哩。

木琴亲自跑到住在学校里的胡老师家去祝贺,并力邀他两口子到家里去吃饭。胡老师本不好意思去的,但搁不住木琴口齿牙硬地劝说,便答应了。挂儿已经有了身孕,月份还不大,行动也还自如,就跟去木琴家帮厨。

木琴极稀罕地让福生坐在院子里吸烟,陪胡老师说话。她自己亲自下厨炒菜做饭,还炖了只正下蛋的老母鸡,弄得满院子里飘荡着醉人的肉香气。洋行和人民相跟着闯进来,找京儿有事。见院子里的气氛像是待客的样子,他俩缩头就要出去,恰叫出锅屋倒脏水的木琴见到了。木琴硬生生地喊住他俩,说正好想找个陪酒的人呢?你俩就来了。

俩人不敢再躲了,扭捏着进了院子,围坐在福生和胡老师身旁。洋行与胡老师早就熟识得不分彼此,且又是舅子和妹夫的关系,便乱说一气。洋行跟他吹嘘县城、市里之行见到的诸多景观,特别是在县委大院里见到了,怎样热切地接待他们等等。其实,他连的门槛都没跨过,只是站在门外屏息静气地候着的。他还吹嘘道,等我有了钱,就先在家里安上个电话,再买上辆车,晚上坐在床头上摸起电话就“喂、喂”几声,事情搞定。白天开上车四处拉运货物,简直美死哩。人民取笑道,你还是省省心思吧!天黑还早呐。等夜里睡觉时再做梦吧!最好是娶媳妇的梦,总比这么干磨牙花子强呢。

胡老师鼓励道,未必是做梦呀。像现今儿形势发展得这么好这么快,用不了几年,肯定会梦想成真的。

胡老师不大能喝酒,只是护住自己的一杯子酒,不管谁敬酒劝酒,都是象征性地用嘴唇抿一下。洋行一见就嫌他不爽快,说一个大男人家的,咋跟女人似的。人民附和道,知识分子就那样儿,像姓姚的,也是劝来劝去就是不下酒的。

这句话,让在座的几个人听了都感到不太舒服,特别是京儿。

叶儿已经与姚金方正式离婚,这在杏花村已是旧闻了。但在前些日子里,却是头条新闻,被风传得老少皆知。姚金方还算仗义,家里的什么东西也没要,可以说是净身出户。甚至连金叶的归属问题,他也完全尊重叶儿的意见,留给叶儿抚养。他自己还每月定期付给金叶抚养费,这让村人大惑不解。在乡下,谁家要是闹离婚,不搞得双方天翻地覆乌烟瘴气是不算完的。要么抄家砸锅,要么寻死上吊,直到双方老少家人伤痕累累筋疲力尽了,才算完事。叶儿却不声不响地就与姚金方解除了婚姻关系,连酸杏一家人都没有通知。事后,酸杏一家也埋怨叶儿太好心肠了,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家庭散了,也不跟家里人商量商量,今后可咋办呀。人民甚至又要召集人手去县城,来个二次“扫荡”,不把姓姚的弄得臭名远扬威风扫地是不会罢手的。

叶儿似乎轻松了些多。她平静地回道,我跟金方不是一个脾性,各方面的差距又都那么大,结合在一起本来就是个错误呢。现今儿走到这一步,也是早晚的事。和和气气地分手,总比打打闹闹地分手强哦。再说,金方也不是没良心的人呀,连我今后工作生活的事都考虑到安排好了,咱还有啥不安心的呀。

她的话传出后,更让村人不理解。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叶儿这么软弱心慈的人,不遭人家欺负才怪呢。木琴听到后,反而称赞叶儿的举动想法,说叶儿是有理智的人,强扭的瓜不甜。与其俩人在一起遭罪,反不如各寻自己的好日子,这就是解脱。心下越发看重叶儿的处世为人。

人民知道自己一时说露了嘴,就不好意思地闷头喝酒,不敢抢言说话。

吃完饭,挂儿跟木琴在锅屋里洗涮盘碗。挂儿边洗边叹道,也真是命捉弄人呢。想当年,叶儿跟京儿是多好的一对吔,竟硬生生地给拆散了。总想着往高枝儿上爬,谁知就掉下来了,还摔得这么惨,真是的。

木琴回道,有些事哪能看得透哦。总算叶儿的下场不算惨,有工作,有生活保障,往后再寻个好主儿,日子照样过得红红火火。

挂儿像想起啥来,停下手犹豫了一下,说道,嫂子,我说句话,你也别恼。虽说叶儿是结过婚的人,但人好心善,也是个难寻的体贴人哦。俺家那口子一直说,京儿与叶儿的感情很深。你想不想再把他俩撮合一下呀。要是没有这个心思,就算我没讲哦。

木琴也停下手里的活计,沉思了半晌儿,没说话。挂儿以为木琴不乐意了,吓得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

这时,钟儿闯进来,才把刚才的尴尬场面遮掩过去了。钟儿进门就嚷道,那些去公社上学的人,家里都准备给做身新衣服呢?咱家做不。

木琴应道,做,咱要不做,不是要叫人家小瞧咱钟儿和杏仔了么。躲在门外偷听的杏仔恣得“嗷”地一声,随即跑出了院子。

木琴知道,这又是杏仔给钟儿出的主意。自己不好意思讲,就让钟儿打头阵。钟儿与杏仔是截然不同的俩个娃崽儿。论学习,论思考问题,杏仔比不过钟儿周密深刻。要论平日里琢磨一些新鲜点子,反应机敏,杏仔要比钟儿高出一大截子。俩人在一起,算是各有所长,相互递补。一些京儿都不知该怎样办理的事情,他俩也能捅鼓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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