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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林宣读完毕后,就叫人打起了一条用白布制作的横幅,上面书写着“杏花村全体群众请愿团”几个大字,他们浩浩荡荡地踏上了通往山外的宽阔大路。

到了镇子上,上访队伍直接拥进了镇大院,把大院里的人吓了个半死,他们哪见过这样的阵势,平日里,只有他们训斥百姓的份儿,哪有百姓气势汹汹地跑到大院里兴师问罪的理,于是,一个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远远地躲了看,不敢近前问话。

这天,沈和杨贤德都不在家,全到县里开会去了,其他人也都是下乡的下乡,出差的出差,能管事的人当中,只剩了镇党委秘书一人,秘书把茂林一行人领到了大会议室里,好言好语地接待,他收下了拟好的“十大罪状”,说了一大通儿安抚的话,并拍着胸脯保证道,一旦镇领导回来了,就第一时间把你们来上访的事由汇报了,把状子递上去,要求领导尽快安排人手去调查,给村人一个明确说法。

茂林毕竟行事毛草些,很容易就轻信了秘书的话,他领着一群人又呼呼啦啦地回到了杏花村,原先早就安排演练好了的手段景象等,统统没有施展出来。

在村子里苦苦等了几天,竟然没有一丁点儿的动静,茂林坐不住了。

群众集体上访事件已经在出行的那天被彻底地曝了光,全村老少没有不知道茂林带着一小半村子的人去镇上访的,而且,矛头直指当权的木琴振富等人,平日里与木琴振富等相亲相近的人,立时炸了锅,他们不是在街面上截住上访的人,就是专门堵上人家的门子,好话歹话劝说的有,粗话硬话质问的也有,洋行人民等几个崽子甚至摆出了拼命架势,非要让前去上访的人摆说清楚上访因由,有人就把茂林列出的“十大罪状”丢三落四地学说一遍,话还没讲完,就被他们拿话给噎住了,

比如:

你见了么,咋晓得这样清哦,逮住人家的手脖了么

你自家里的事都管得一塌糊涂,还有啥本事啥脸面去管村里的大事吔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够那块料儿吧

木琴为了咱村,把命都豁出去了,你的良心都叫狗吃咧,净剩了狼心狗肺了,再跟着瞎胡闹,看我不宰了你

…………

这种又是质问,又是威胁,外带嘲讽挖苦的言语,弄得一些人心惊肉跳叫苦不迭,有些人连连表态说,坚决不去随大流儿上访了,打死也不去了。

形势对挑头鼓动的茂林等人十分不利,如若再拖下去,恐怕真要套不住狐狸惹腚骚了,茂林不敢怠慢,他再次组织起部分铁杆儿跟随的人,呼呼啦啦地开进了镇大院,赶巧儿,又一头撞见了杨贤德。

杨贤德当然知道茂林领头上访的事,正想要找他的茬儿呢?杨贤德撇下了村人,铁青着脸,单把茂林喊进了自己办公室里,杨贤德也没给茂林让座,而是两手卡腰站着,手指头戳点着茂林的脑门子,张嘴就开了骂。

杨贤德骂道,你个狗日的茂林,好能吔,啥时又改当造反派头头了,你想煽动着村人造的反呀,这几年,木琴风里来雨里去的,拼死拼活地想着让村人脱贫致富,有哪点对不起你茂林,哪点对不起杏花村的老百姓了,你们一群乌龟王八蛋,良心叫狗吃了也就罢了,咋连臭脸皮也不要了,还是人么,群众有怀疑,你可以来反应,咱这就派人去调查,查清了,给老百姓一个明明白白地交代,用得着搞这些过时的旧景儿嘛,杏花村是镇里竖起的品牌,虽说今年遭了灾,镇里和村里不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帮着百姓度难关的么,咋就非要趁火打劫寻事弄景儿呢?你是不是怀揣着啥儿不可告人的意图,才领头闹事的,我杨贤德虽没有长着三只眼,你肚子里的那点儿屎黄,我瞧得一清二楚呢?这几天,我不派人去,就是要等你个狗日的来自投罗网,看看你啥时又长出了三头六臂来。

这一顿劈头盖脸地训斥臭骂,足足用了个把钟头,把茂林骂得晕头转向,睁眼不得,茂林心里虽是一百个不服气,一千个怨恨恼怒,但与生俱来的敬官怕官惧官的小民习气,却在此时起到了作用,他便有了偃旗息鼓畏缩退却的想法了。

茂林喏喏地问道,那得啥时派人去给调查处理吔,村人急着想知道调查结果呢?

杨贤德见自己张牙舞爪弄出来的气势镇住了眼前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茂林,心下自是得意,他强压住就要泛出的喜悦,依旧紧绷着脸面,故作不耐烦地摆手道,回去等着吧!这些天就派人去,不查个老底儿朝天,咱是不算完呢?

茂林得了这话,信以为真,他果真带上院子里等结果的人,又回到了村子,

岂不知,杨贤德见他这么好吓唬,糊弄糊弄就过去了,就觉得这些个小鱼小虾们到底没见过大场面,翻不起多大的风浪来,茂林一走人,他便把刚才的承诺早抛到了脑后,又放心地忙活自己手里的一摊子烂事。

茂林二次从镇子踅身回来的当天傍晚,木琴也在福生和京儿爷俩的陪护下,回到闹翻了天的杏花村。

木琴进家上床躺下,还没有歇过气来,家里就拥进了一群人,既有来看望的,更有前来传递消息的,村人七嘴八舌地把茂林带人上访的事讲给木琴听,叫木琴赶快拿主意,狠狠惩治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

木琴大为震惊,又深感委屈,好半天没有说话,她就这么默默地躺着,似在闭目养神,其实,她现在直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嚎啕大哭一场,把心里憋闷已久的酸甜苦辣全倒出来,这种想哭的**,早在那天给远在南京的弟弟和藏厂长挂电话时就有了,只是,她不敢放纵自己,让身边人看出自己哪怕半点儿的软弱来,多年来的摸爬滚打,已经把她磨练成外表强硬又有主见的形象,内心里的脆弱与孤独,只有她自己一人知道,就连家人也难以察觉,而且,木琴也渐渐把自己摆放进了一个怪圈里,好像自己就是杏花村的主心骨,是全家人的主心骨,要是自己挺不住倒下了,村里大小事体怎么办,家人可怎么得了,她还意识不到,这种想法将会带给自己多大地伤害,给家人带来多大地牵连,给杏花村带来多大地波折。

村人见木琴似乎睡着了,又没有得到她的只言片语,便怏怏地退去了。

其实,木琴一直在闭目想着这事,夜里也没有睡好,翻身就是这事,侧过身去还是这事,她一直感到委屈,委屈得想哭又不敢哭,只得硬憋在心里,这是她义无反顾地跟随福生来到杏花村这十几年里,从未有过的感受,即使是面对再大的困难,再苦闷的时候,她也没有感到这么委屈过。

一个晚上,她一直在琢磨着一个问题,自己这么舍家拼命地为村人算计奔波,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说为了自己,为了家人,自己大可不必这么辛劳挣命,凭自己的眼光和心计,完全能把自家建成一个富得流油的人家,让村人眼热心跳的大户,若说为了村人,人家根本就不领这个情面,甚至还嫌自己碍事挡道,就要赶自己下台,这种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事,只有傻子才会干,想自己一个并不很蠢笨的人,怎么就想不透呢?

每每想到这里,她就生出些悔意来,觉得南京城的家人挽留自己,也是有道理的,她便不由自主地对定居南京城的种种优劣现状,进行着可行性分析,分析来,分析去,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不管是经济基础还是择业环境,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只有利处,没有弊处,有几回,她盯着黑咕隆咚的屋笆,曾狠下心来,暗道,不当这劳什子穷苦官了,立马收拾行囊重返南京去,跟自己一大家子人团聚,不光生活无虑饮食无忧,对孩子们的前程也有个帮衬照应,一举数得的事,甚至,她都打好谱儿了,天一亮,就跟家里人商量重返南京事宜,一刻钟也耽误不得,京儿不是一心想去过城市生活么,叶儿肯定也不会阻拦,钟儿更是巴不得地去开眼界长见识,福生就是想阻拦,恐怕也拗不过这么一群人齐了心地闹他,至于杏仔,茂响已经安顿下了家业,有了托身之处,要是他也非想去的话,就一块跟去,这么多年来生活在一起,真要分开了,心下又不忍了,

木琴忽而迷糊一阵儿,忽而又清醒异常,就这么胡思乱想地过了一宿,好容易盼到天亮,期间,福生起床给她温药,服侍她喝苦涩的草药水时,她曾想把自己考虑好了的想法跟他提说,又怕耽误了他睡眠,便暂时忍住了。

福生已经起床做早饭去了,木琴就等着一家人吃早饭时再提说,尽快定下返城的日子,她继续完善着自己的想法,却在等待吃饭的工夫里又犹豫起来,她也弄不明白,自己啥时变得这么优柔寡断起来,连她也搞不清楚,杏花村这么个破村子,到底还有什么可叫自己留恋的,于是,她又一次当断不断地折磨起自己来。

这个时候,酸杏老两口儿相互扶持着进了院子。

酸杏女人道,昨晚,就听说回来了,想当夜来看的,又怕夜里瞧病人不好,今早才赶来了。

福生还笑道,没啥吔,是姚大夫亲自给看的病,下的药,已经好多了,再过几天,就可下床活动了呢?

酸杏一直没说话,进到屋子,他只是拿眼打量木琴,在暗暗猜测木琴听说了上访事件后的反应和打算,木琴更想听听他的看法,也没有急于拉扯这事。

终是酸杏憋不住了,先提说起来,他道,想是你也知晓咧,这事的背后,恐怕不那么简单呀,有人借机起事夺权呢?你得有个心理准备才行。

木琴淡然一笑,回道,就让他夺去嘛,我也累了,也干够了,谁想捡这个累赘,受这个罪,就捡去受去好了,我让了。

此话一出,大大出乎酸杏的意料,他惊道,咋啦!叫这么点儿沟坎就把你绊倒啦!也太容易了不是,咱村刚刚有了好开端,大路修起来了,杏果也打出去了,好日子就在眼前晃悠呐,咋说趴下,就趴下了呢?你是在讲笑话给我听吧!

木琴不说话,酸杏的话,重重地戳在了她的心口窝上。

酸杏自顾自地恨道,甭怕茂林这狗东西使混张狂,咱身正不怕影子斜,他那点儿啃屎头子的本事,能翻起多大的浪来,我这就找他去,好好跟他算算帐,这些年来,你拼死拼活地为村人出力流汗,我都看着心疼呢?他茂林的眼瞎了么,见不到村里正一年一个样地变着嘛,村里器重他,你也重用他,哪点亏待他啦!他还要反口咬人,他要不听劝,我就豁上老命不要了,跟他斗到底,你还是要领着村人走下去哦,这个时辰,要是收手不干了,这个村子也就永远没有指望哩,今后,老老少少上千口子人可咋办吔,说罢,竟有几颗老泪滚出了眼窝。

木琴惊呆了,看着跟前流泪的酸杏,她的心先自酸了,软了,化了,她道,大叔,也别这样哦,只要村人相信我,我就不会撒手不管的,这次,事赶事都赶到一块了,我还没来得及跟你合计与南京联手办厂的事呢?等过几天能下地了,我再细细跟你拉扯。

酸杏竟孩子般地破泣而笑了,他连说道,这就好,这就好,我好歹也就放心了,说罢,他又闲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木琴却没有酸杏那么安稳,她愣怔了一大会子,不知自己这么冒失地向酸杏表态,是对还是错,直到一家人坐在堂屋里吃饭,她也没有急着把琢磨了一晚上的主意讲出来,她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思已被一大早前来看望的酸杏搅乱了,必须重新梳理自己杂乱的心思,一整天里,她怎么也圆不了夜里已经想妥了的主意,于是,她耐下性子,等自己认真地想明白了,再作最终的决定,愈是这样,她的心思愈是静不下来,酸杏的言行举止一直在眼前耳边晃悠,甩也甩不脱,忘也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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