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下来,振富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木琴对此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胡乱地把这笔烂账一笔勾销,一旦这样,振富心里就有了丝儿喜气,试想,厂里的日常开支这么大,只要从笔尖上漏点儿墨水水儿,就够他振富下半辈子的生活用度了。
至此,振富不去饭店专营而是来回跑的决心坚如磐石了,他心道,自己再辛苦几年,等有了些积蓄,就专意去拉扯银行两口子,让他过上好日子再说。
因了数年前自己跟香草有了那么一回情事后,他一想起来,就深感愧疚,总觉亏欠了实诚的银行,他要清洗自己犯下的罪孽,补偿银行两口子的损失,以换来后半生的心里安宁。
至于洋行,他一点儿都不用担心,洋行能窜能蹦,又手疾眼快,是抓钱治家的好手,他的日子,一定会比银行好过,也比其他人过得都好,让他放不下心来的,是他的对象问题,至今,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洋行已经找到了对象,看他不着急不冒烟的劲头儿,振富心里空落落的,想问又不敢问,只得把自己那颗心空悬着,整日无着无落的。
其实,洋行已经谈上了一位,目前还处在隐秘状态中,除了京儿和叶儿两口子知晓,其他人还都被蒙在鼓里。
京儿知道这事,也是纯属偶然,是在叶儿生怀玉时,碰巧遇到的。
叶儿已经生了,是个男娃子,在生娃崽儿的时候,京儿曾建议,就在村里生,叫凤儿来接生,叶儿不同意,她说,等儿在生兰妮的时辰,差点儿难产出事,我可不敢叫凤儿嫂子接生了,就在镇医院里生,一旦有个啥闪失,急救也来得及,木琴也支持叶儿的意见,说还是在医院里生娃崽儿放心,就这么着,叶儿便在医院里生下了怀玉,并在医院家属区的家里多住了几天,由京儿陪着。
当时,洋行正忙着给厂里拉货,他就买了一堆滋补品,专程到医院去看望,送洋行出门的时候,京儿瞥见货车驾驶室里坐着一位长得标致穿着时尚的闺女,正拿眼睛大方地朝这边瞅。
京儿一把把洋行拽到墙角后面,逼问洋行道,这个女娃儿是谁。
洋行的脸上顿起红晕,推说是个过路搭车的。
京儿当然不信他的鬼话,他扯住洋行刨根问底,不说就不叫走人。
洋行没法,再说京儿也不是外人,就坦白交代了,那个女娃儿是镇供销社的员工,叫桃子,是自己在拉运货物时认识的,现今儿正谈着,还八字没一撇呐,他叫京儿千万要管住自己的嘴巴,万不敢捅了出去,末了,洋行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千叮咛万嘱咐地求京儿别把这事传扬出去,等事情做踏实了,再说不迟。
京儿又远远地打量了桃子一番,才放了心急火燎的洋行。
回到叶儿的屋子,京儿就把洋行和桃子的事说了,问叶儿认不认得桃子。
叶儿一听就乐了,说,桃子是咱镇上的镇花,有哪个不认得,追她的人,都排成了一个连,镇委大院和医院里的人见天儿琢磨她,都恨不得一口把她吞进肚子里才心甘,洋行真是好眼力,好手段,竟然就把她给追到手哩,好福气呢?
实际上,洋行与桃子的事,并没有费洋行多大的劲儿,全赖有贵人上赶着牵线搭桥,这个贵人,就是镇拖拉机站的李站长,桃子的亲叔。
这两年,李站长的日子不好过,正应了当年洋行发狠时说出的话,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空看着一堆堆的铁疙瘩,就是没米下锅,镇里自实行了责任承包自负盈亏的法子以来,拖拉机站的日子开始走下坡路,镇财政上不仅一分不拨,还一个劲儿催命般地要承包金,镇里的经济发展尚在起步阶段,没有充足的活计找上门来,拖拉机站的人往日里耍大牌耍惯了,又放不下架子舍不下脸面来四处揽活找饭吃,便饥一顿饱一顿地硬撑着,全镇唯一一台私家货车,就是洋行的,看他整日风风火火地进出在镇子里,李站长就心跳眼热,特别是杏花村新建起了厂子,活路多,洋行更是神气得要命,有时,他还有意把装载了货物的大车停靠在拖拉机站门口,又是灌水,又是摁喇叭,使尽了炫耀挑逗之能事。
李站长也曾低眉顺眼地找到木琴,求她能不能让给自己点儿活路,找口饭吃。
木琴回说,有洋行的车,活路还能应付得来,一旦活路吃紧了,再找他们也不迟。
李站长算是彻底地败下阵来,又不甘心就这么半死不活着,他便琢磨着打洋行的主意,想从他的饭碗里匀出点儿米来。
李站长先是客客气气地拉洋行进屋,又是吸烟,又是喝茶,待俩人热乎了,就开始称兄道弟地让感情慢慢升温,渐渐地,李站长发觉,洋行这小子是个能角儿,不仅有胆识有魄力,做事也踏实,长相也端正,人品也正直,就是城府有点儿深,很难搭上手。
李站长开始从心里喜欢上了他,就琢磨着怎样才能把他攥进自己手里,轻易不能叫他给溜了,这时,他就想到了洋行至今还没有成家,也没有对象,随之,他就想到了自己的亲侄女桃子,要是桃子能找上这么个男人,还要啥门当户对,就这辆货车,也抵得上镇委大院里那些个公子哥们了,简直就是攀龙附凤了嘛,这桃子就是年前沈玉花专门跑到木琴家,要给劳动或秋分提媒的那位女角儿。
于是,在他的极力撺掇下,桃子与洋行就相认相识了,李站长也在洋行的帮衬下,从厂子里寻到了些拉运的活计,事后,桃子还笑话李站长,说,叔吔,你不是拿我当了“美人计”,去算计洋行的吧!李站长坚决不承认,回道,天地良心,我是真的看中了这崽子,才说给你的,你可别拿叔的好心当了驴肝肺,得便宜卖乖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拐过了年,刚到开春儿的时候,洋行与桃子相好的事便大白于天下了。
这事绝不是京儿和叶儿捅出来的,因为洋行再三不让讲,他俩便一直为洋行保密,连在木琴两口子和酸杏两口子面前都没有透露出一点儿的风声,他俩的事,是被自己作下了祸事,不打自招出来的,也是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抖落出来的,
这个时候,人们渐渐褪下了臃肿的棉衣,换上了夹衣夹裤,拙笨的身子立时消瘦轻快了许多,但是,桃子的身子却越发显示出臃肿来,且肚子微凸,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了,想是俩人在一起厮磨已久,情不自禁中,洋行见色生胆,便种下了祸根,捅出了丑事。
这事便风样儿地传遍了镇子,又旋风般地刮进了村子。
洋行立即启动早已设计好的预案,跟家里人讲了桃子的事,央求豁牙子赶快找人提媒去,尽快走完村里嫁娶的老套路,好把桃子接进家门。
振富和豁牙子先是震惊得张大了嘴巴,大眼瞪小眼地讲不出话来,震惊之余,又喜之不尽,虽说这事有点儿不地道,毕竟是有了自家的血肉根脉了,还顾及那些干啥吔。
此时,村子里传言四起,到处胡传着俩人的瞎事,什么洋行在外流氓成性,行强奸苟且之事什么桃子作风不正派,破鞋堆满了家门,等等,特别是酸枣婆娘,更是把这事当做了自己的活路,一天到晚地四处传播贩卖,不管是半大娃崽儿,还是老人壮年,逮住谁,都要神神秘秘地讲说上一通儿,不厌不烦的,弄得振富两口子有口难辩,豁牙子整日灰溜溜地蹲坐在家里不敢出门,振富脸上也是无光无彩,像是欠了村人啥儿似的,走路无声,说话没劲儿。
幸亏有京儿和叶儿俩人出面为证,他俩还编谎说,人家俩人早就谈成了对象,都在镇子上登过记了,登了记,就是法律上承认的夫妻,比在家里举办婚礼啥儿的都有效呐。
有了他两口子的证词,振富赶紧借坡下驴,他找到木琴说明了,悄悄地开出了登记证明,叫洋行急三火四地去镇子上登了记。
有了这么个证件,振富心里才稍稍踏实了,豁牙子便时不时地把它拿出来,叫村人看,以此证明京儿两口子说得真切属实,洋行和桃子早已经是合法夫妻了,言外之意,俩人就算现在把娃崽儿生下来,也不是什么丢人现眼伤风败俗的事了。
本来按照振富的想法,洋行结婚时,他要往好了筹办的,银行结婚时,可以说是在当时村里拔了头尖儿,给他露足了脸面,虽说挂儿与胡老师的婚事,可谓一波三折,差点儿就闹出了笑话,但是,好事多磨,最终还是办得漂漂亮亮的,不仅没有给他抹灰,反而给他脸面上增添了意想不到的光彩,仅是那个婚礼的气氛和场面,振富都敢狂妄地说,放眼杏花村几百年漫长历史中,都不会再弄出第二份来,因而,他就卯足了劲儿地要在洋行的婚事上再露一把,在杏花村里办成个前所未有的范例来,给那些个善于嚼舌根子的村人瞧瞧,他李振富治理的是个啥样的人家,但是,真到了这个时候,振富却又不得不委曲求全地低下了脑壳儿,认栽认输了。
私下里,振富再也顾不得抢风头摆阔气地办理婚事了,他急慌慌地拾掇了一下西屋,简单地置办了几样家具,就匆忙忙地迎娶桃子,因了桃子的现状,桃子的家人也是着了慌,顾不得摆谱儿要条件提要求了,巴不得地赶快把桃子嫁过去,好堵住镇子上那些杀人不见血的传言,于是,洋行与桃子便在一种慌乱的氛围里和简陋的条件下,潦潦草草地完了婚,成了家。
此时,正是杏花村“天野”果脯加工厂运营一周年之际,也是厂子结算分红的终点和新一轮运营的起点,
杏仔已经下学一年了。
一年来,对自己的未来,他还没有什么成型的想法,尽管棒娃时常回到家里,抓住一切时机,跟他和冬至吹嘘一通儿自己跟爹茂林在外面跑业务时的所见所闻,也让他时时地眼热心动。
棒娃总是摆出一副老江湖的派头来,依旧见面就分烟,依旧是“蓝金鹿”那种牌子的,杏仔也依旧吸一口,就赶紧把呛人的烟雾统统吐个一干二净,还依旧时不时地被烟气噎得涕泪俱下,与以往不同的是,棒娃却吸得像模像样有滋有味起来,似乎已经吸上了瘾,还经常吐几个烟圈给俩人瞧瞧,惹得杏仔和冬至惊奇不已,尽管棒娃吹破了牛皮,却并没有履行带冬至一块外出长见识的承诺,虽是这样,也没有影响了他在冬至心目中的显赫地位。
只要一见到棒娃回来了,冬至便如影子一般地贴在他身边,简直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每当棒娃眉飞色舞地讲说山外见闻时,冬至也会见缝插针地讲说上几句自己的远大理想,就是到部队去当兵,穿军装扛钢枪吃军粮,他还十分有把握地说,爹已经跟秋分哥通过信了,一到自己年龄够了的时辰,秋分就直接来接他去部队,就在他手下干,也好有个照看什么的,每到这时,棒娃都会收敛一下自己得意的神态,急着探问当兵的路子,冬至便会三缄其口,王顾左右而言他。
杏仔虽然羡慕棒娃的外面世界,羡慕冬至有个当志愿兵的哥哥,但也仅是羡慕而已,他对自己目前的处境心急火燎,却又无可奈何,去年,钟儿和茂青家的紫燕、四喜家的停儿、四方家的文文都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只有斌斌没有考上,不过,斌斌又在镇中学复习,准备今年再继续考高中,木琴也曾想叫杏仔复习一年,今年再考高中,杏仔不答应,死活不愿再复习,为了此事,京儿、叶儿、钟儿和福生都劝说过他,就连自己亲爹茂响也赶来苦劝过,都让他坚决地回绝了。
他有自知之明,早就掂量出了自己的那点儿本事和份量,就凭自己学得一塌糊涂的学业成绩,甭说复习一年了,即使再复习上两年,也不会考上高中的,因而,对于下学之事,他一点儿都不后悔,每天,他都跟在福生的屁股后头,干这儿忙那儿,福生也是真心实意地百般喜他爱他,千般地关心他呵护他,这让他心里有了小小的充实和满足感,只是看到钟儿星期天回家时的那种匆忙又自傲的神情,再加上福生尽心尽意地调剂着家中饭食的那份殷勤劲儿,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既有重重的失落感,又有着莫名地嫉妒情绪,好在,尚还稚嫩的他,却能把这种情绪适时地控制住,尽量不让它流露于言行举止间,一时之间,家里人便统统未察觉,但是,越是这样强装硬憋着,其反作用力就越强,心理承受力也越大,影响也便愈加久远。
正是在这段心绪不宁的日子里,茂响适时地加快了拢络杏仔感情的步伐,
其实,茂响尚不明白杏仔的心思,不过,看到人家的娃崽儿考学的考学,做工的做工,只有杏仔整日吊儿郎当地跟着福生忙这儿忙那儿,心里也挺不舒服的,他绝没有见怪哥嫂一家人的意思,福生一家人越是对杏仔好,反而越加重了他内心里对杏仔的愧疚,也越是加重了他的危机感,他不知道杏仔啥时才能从心里彻底谅解他,接纳他,继而贴皮贴骨地跟随他。
茂响始终记着福生的话语,就是不失时机地笼络他,讨好他,茂响相信,皇天不负有心人,就算杏仔的心肠是块石头,也要把他给捂热捂软喽,于是,茂响就经常找到一些理由和借口,逮住杏仔,一见到他,便堆起满脸笑容,热热地问候,柔声细气地拉扯,同时,又是隔三岔五地偷塞给他好吃的零食,又是给他讲一些天南海北的见闻,有时,茂响把肚子里那点儿存货倒腾净了,就现编现卖,随意地把道听途说来的有影没影的人和事,再添枝加叶地贩卖给杏仔。
渐渐地,杏仔不再冷待他,厌烦他,时间一长,杏仔反而愿意听茂响的胡诌乱扯,愿意跟他交接闲谈,有时,他觉得,自己知晓的东西和见闻,并不比棒娃差,甚至比他知晓得更多更广,棒娃毕竟只是在小小的县里面转悠,哪比得上茂响天南海北四处游荡的地方多、世面大、见识广,因而,他渐渐把羡慕的心肠从棒娃爷俩身上转移到了茂响的身上,虽是这样,仍然难以彻底平息杏仔心中业已渐起地浮躁和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