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了这拨人,金莲又接续上了被打断的话题,还没讲多久,又有人进到了院子,是四喜,他推门进来,见到凤儿和钟儿正坐在屋里,显得很是吃惊,随之,他又局促惊慌起来,一副欲说又止的难堪样子。
金莲就说,凤儿和钟儿是前来办公事的,没啥吔,有啥事,你就当面讲嘛,用不着避讳的。
四喜嘟囔道,山外来人要请我去给看看宅基坟地的,回来时,我想到镇上的饭店坐坐,你有啥事捎给三弟么。
金莲说,前两天,你不是才出去的么,咋又要出去呀。
四喜回道,年节里空闲多,都想赶在空闲时把积攒下的事体办完,从这个正月,一直到清明前后,恐怕捞不着呆在家里了,还有好多人都打好了招呼候着呐。
金莲就说道,赶巧我才给四方织了件新毛裤,正愁找人捎去呢?你去倒好,也省了我一趟腿哩,说罢,她就从里屋拿出一件新毛裤,用包袱包裹好了,递给四喜。
四喜接过包裹,跟凤儿打了声招呼,慌慌乱乱地退出了庭院。
这里,金莲又接续着中断的话题,详尽地讲说给凤儿俩人听,尽管都是些老传闻,但一样的东西,从金莲嘴中讲说出来,更具有溯源性和系统性,仨人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拉扯着,足足用尽了一下午的时间,才算讲说完了,钟儿也在笔记本上记录下了厚厚的大半本子文字。
钟儿显得很兴奋,说道,光是把这些东西好好地整理出来,恐怕也足够用了。
随后,钟儿似乎对金莲看病断事的事情产生了极大兴趣,他不断地追问着金莲看病断事过程中的诸多细节和困惑,金莲便逐一地解说,无外乎神灵法力、仙家之言、命中注定之语,凤儿听得索然无味,钟儿却听得津津有味的。
出了金莲家门,走在回家的路上,钟儿问凤儿道,你说金莲真的有啥神灵法术么,要不,咋有那么多的人都信她,好像还都说在了点子上,不由人不信呢?
凤儿回道,听信啥儿不好哦,非要信这些个乌七八糟的东西,有谁见过神灵啦!还不是空口瞎诌的么。
钟儿摇头道,婶子,你也别太说绝对哩,有些奇怪神秘的东西,是在目前科学水平下难以解释清楚的,你只有深入进去,充分了解了其中的诸多环节,才能以科学的态度剖析它,解释它,这也是中国几千年来囤积演变起来的古老文明瑰宝的重要一部分,可不敢随意丢弃践踏呢?
凤儿就笑道,钟儿,你这文明词一套一套的,我越听越糊涂呢?我可警告你哦,千万别陷深哩,真要是陷进去了,你也变成一个巫婆神汉的,木琴嫂子可饶不了你,你的前程也就毁了呢?
钟儿也笑道,我是从科学研究角度和批判剖析的态度来对待这些事的,哪就会变成巫婆神汉了呢?
凤儿不放心地追道,我看,你还是小心着点儿好。
振书是在凤儿和钟儿拜访了金莲家的第二天晚饭后,独自一人走进木琴家庭院的。
那个时候,福生一家人已经吃过了晚饭,福生正在刷锅洗碗,京儿带着金叶和怀玉到酸杏家去了,杏仔回了石子场,木琴到果脯厂去开会,钟儿正在聚精会神地研究整理着两天来的调查笔记,一家人各行其是,各忙各的事,互不干扰。
两天来,钟儿始终处于一种莫名兴奋的状态,看似平静无奇的杏花村里,却埋藏了许许多多令钟儿称奇乍舌的历史遗存和资源丰厚的民间史料,不管是捕风捉影的神鬼故事,还是有名道姓有物可证的离奇传闻,无不验证着小小杏花村里拥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历史沉积,或许钟儿从骨子里便对这些东西有着浓厚兴趣,或是钟儿因了学业关系,后天养成了对口专业的钻研习惯,总之,这几天,钟儿不再往石子场里跑,而是近乎痴迷般地一头拱进了这些令人惊奇而又有趣的调查中,全然忘记了平日里杏仔朝他猛劲儿灌输的聚财价值论调,晚饭的时辰,杏仔还嘲笑过他,说他净弄一些无用的东西,来无谓地消耗自己的青春和时光,钟儿不理睬他,觉得杏仔在社会价值观和人生价值观上,跟自己有着难以趋同地裂变。
振书的到来,出乎福生的意料。
自从创建了神庙子后,俩人的关系并没有因了共同创业的经历走到一起,而是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越走越远,其中的原因,俩人都心知肚明,福生甘愿冒着跟木琴决战到底的无畏和固执,硬着头皮帮扶振书创立起了仙人庙这片基业,回过头来,他却发觉,当初的建庙想法跟现实有着太大差距,差距之一,就是自己历尽千辛万苦创立起的神庙子,并没有成为自己心目中的那方净土,反而成了振书一家的私人领地,是替人家盖的家庙一般,差距之二,就是神庙的建立,并未给全村人带来多大福气,该发生的事体,照样在不停地发生,该过的日月,依旧在艰辛的劳动和艰涩的汗水里不紧不慢地度过着,他对神庙的功效渐渐产生了疑虑和困惑,随之,又对振书一家人当初的鼓动和承诺产生了深深地怀疑,但是,在人面场上,特别是在木琴等人面前,他始终绝口不提,其中的因由,只有他才深得其味了。
正因为如此,俩人很少走动,即便是平日里碰了面,也是礼貌性地打声招呼,吃了喝了,你忙我忙,随即,便各自走开,很难有共同感兴趣的话题,
振书前来,主要是找木琴和钟儿的,他下午才从山外赶回来,听说了凤儿和钟儿的来访,特别是听了金莲爆料的调查内幕,让振书看到了传言已久的小道消息终于成了现实,并从中嗅到了一丝渴望已久的气味儿,他在家中呆不住了,积极主动地找上门来,力争尽早地促成这件关乎着自家未来发展的大事。
福生放下手中活计,陪着振书喝茶抽烟,坐听着振书和钟儿之间的聊扯,慢慢地,福生也跟着高兴起来,高兴的原因是,身为长辈又自恃满腹学问的振书,对自家钟儿始终敬重有加,甚至到了恭敬拜服的地步,是钟儿的学识和见地征服了振书,或是振书把钟儿当作了李氏家族能否兴旺发达的关键性人物,顷刻间,才把这个自视清高的村里文化人,变成了一名彻头彻尾的小学生,福生觉出了钟儿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伟大之处来,一股莫名的骄傲和虚荣的冲动直顶他的脑门儿,顶得他心里乐开了花,他也不由自主地加入到了俩人谈话之中,还忘记前嫌地站在了振书一边,对一些谈话内容进行着力所能及地补充和指证,这样一来,仨人的谈话便显得顺畅而又愉快。
振书告诉钟儿,若想全面细致地了解围绕着北山一带曾发生过的事体,就得亲自去现场考察一番,福生便在一旁极力怂恿钟儿明天就去爬北山,看看是不是确有其事,振书说,神庙由来已久,神灵也是自古有之,福生便立即搭腔道,我亲眼看着那块石碑是从山下的土坎上挖出来的,一点儿都没错呢?这种一唱一和的谈话气氛,越发引得钟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仨人最后商定,明儿一大早就去爬北山,简直都已到了亟不可待的地步。
木琴从厂子回来后,带着一身的疲惫与愁容,她愁苦,主要是为厂子的限期转型所累。
南京总厂似乎加快了催促转型的节奏,一天之中竟然来了两次电话,追问转型的方案和措施,一次是总厂办公室打来的,催要转型的具体实施方案,一次是王工随后打来的,他通报了一个情况,就是大年三十那天他曾应诺的,要替杏花村分厂争取延缓转型的机会一事,王工说,藏总的态度十分坚决,已没有了任何说转的可能,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最大努力,因地制宜,紧锣密鼓地实施转型前的各项筹备工作,除此之外,已经没有了第二条路可走,木琴连夜召集人马,商议对策,熬眼瞪皮地耗了大半宿,什么办法也没能议出来,最后只得无果而终,怏怏散会。
福生可不管这些,他逮住木琴的影子就不撒手,啰啰嗦嗦地讲了一大通儿,把钟儿的出息和振书的恭谨讲说得细到不能再细的地步,并宣布,明儿自己不能再呆在家里了,要跟着钟儿去爬北山,帮助自家崽子描绘杏花村的宏伟蓝图,木琴哪有心情掺合这些吔,她便胡乱地点头称是,才算把情绪高涨的福生给打发了。
夜里上床后,福生的兴奋劲儿似乎还没过去,非要跟木琴好上一回,这次,木琴没有客气,一脚把他蹬到了床那头,才算让兴奋得过了头的福生彻底老实了下来。
天还没大亮,福生就早早地起了床,他刷锅生火淘米,开始忙活着做早饭,弄得锅屋院子里“乒乒乓乓”一片响声。
钟儿被吵醒了,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朝木琴嘟囔道,我爹这是咋啦!自己睡不着觉也就罢了,还吵得别人也睡不成,真是的。
木琴也是边穿衣边无奈地应道,他先前的老毛病又犯了呢?这回用不着再偷偷摸摸了,就可着劲儿地闹腾,唯恐天下人不知晓呢?
吃过早饭,福生顾不得酸杏老两口儿的修生养息了,命令式地叫京儿把金叶和怀玉俩崽子径直送过去,他说,得一整天呢?叫他俩费神好生照应着吧!
振书也是早早地吃过了早饭,就过来邀钟儿去爬北山,他还特意带上了一些吃食,跟福生的想法一致,也是预备着在山上转悠一整天的,钟儿去喊凤儿同去,凤儿原是本着糊弄的态度来操办此事的,兴趣自然不如他们仨人的大,她便借口村子里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陪着去了,其实,她也愁着去爬那么高峻的北山,能脱过也就脱过了,钟儿仨人便直奔了北山而去。
在杏花村方圆几十里内,北山算是最高峰了,海拔六百多米的山顶,又没有固定的山道可行,只能在裸露的险峻山岩和茂密丛林间穿行,爬山的难度,远远超出了钟儿的想象,初时,他还兴致百倍地爬在最前面,并时不时地停下身来,对了山下的景物观望欣赏,慢慢地,他便开始大汗淋淋了,粗重的喘息声赛过了耕地的老牛,还没爬到一半的地方,钟儿干脆赖在了半山腰里不起身了,他望着不见尽头的山岩林木直打怵,就有撤退打道回府的意思。
福生最摸自家崽子的心思,深怕他又要半途而废了,他便不住地给钟儿加油鼓劲儿,说,前面就快到平顶哩,再使使劲儿,也就上去了呀。
振书也是一个劲儿地给钟儿打气,说,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常上山溜达呢?那山顶上的景儿,你是没见着,一旦见哩,就是赶你下山,你还不乐意呐。
俩人这么好说歹讲的,总算是打消了钟儿退缩的想法,钟儿只能三步一停五步一歇,张口气喘地相跟着朝山顶奋力爬去,
这北山的山势,从山根下就急起陡峭,越到山腰,越是山岩倒挂林木蔽日,间或有一两道细小的溪涧劈空溅下,如同天上之水空中落,顺着狼牙犬齿般的沟壑急速下泄,几经跌荡回环,悉数汇入山右的一个溪口,绕过村子西侧,顺着西山那条白石线下的狭窄溪床,奔入了南大河里,之后,再浩荡西去,一路冲出山谷,便到山外的平原世界里闯荡去了。
越过了最难行进的山腰,山势果真渐渐平缓起来,虽有众多崖壁挡道,却可以绕道寻径,大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味儿,快够到山顶的地方,坡势愈加平缓,树木也渐渐稀少起来,有更加茂盛的芦苇野草替代了参天林木,这些荒草,高者能藏人,矮者可当柔软的地毯,人躺在上面,有暖烘烘的太阳迎头高照,有“嗖嗖”的寒风掠面吹过,黏腻的湿汗顿消,浑身清爽无比。
钟儿的兴致又开始恢复了,他再次欢欣鼓舞地走在了振书和福生的前面,钟儿也曾爬上来过两次,都是在小时候,以后到山外上学了,没有功夫爬山不说,就他那个懒散劲儿,你就是倒贴上几毛钱求他来爬山,他也不会答应的,今天不同了,他是带着重大任务来的,而且,在外面求学的这两年,也曾四处游逛了一些名山胜水,知道了欣赏的角度和诀窍,因而,这次北山之行,让这个自小就在北山脚下长大的崽子,第一次认真领略了北山顶上的壮丽风光,再加上身旁有振书和福生俩人一边指点着足以证明确有其事的树木泉石,一边不住嘴地讲说些神灵鬼怪之事,简直就是一趟全程免费服务的旅游了。
这北山顶上,除了有当年朝山拜神时的神树桩子和神泉遗址外,遍布山顶四周的地方,还有好些不知道的景致,山顶东侧的悬崖峭壁上,挂着一穴山洞,深达数丈,需沿着一条危若倒悬的岩缝如猴子般攀援而下,方可入内,相传,这是八仙之一的吕洞宾修道成仙之所,神树和神泉的北面,地势缓缓下陷,是个较为平坦的坡面,再向后,又有两座突兀而起的巨岩,如同两把巨大的交椅背,安稳地矗立在山顶北缘百米峭壁之上,各有几十米高,每个岩顶上都出人意料地长着三、五棵松树,形成了椅背上两盏十分相像的华盖模样,围绕着山顶方圆数百米的范围,又有因形具名的棋盘石、演武石、穿云洞、一线天、蛟龙门、迷魂阵、龙盘虎踞穴等等,屈指难数,洋洋大观,简直就是个不用人为雕饰的天然胜境了。
唯一遗憾的是,那棵神树桩子因当年朝山拜神的大逆祸事,被杨贤德命人给硬生生地连根刨掉了。虽然在原地依然顽强地生出了几棵树苗,也已有酒盅般粗细,但终究不成气候,只能证明着它的生长之地,曾经竖立过一截让千百人为之倾倒跪拜的神树桩子罢了,那口神泉还在,也是当年被杨贤德命人填堵了,封堵泉眼的几块山石间,依然有清澈的泉水荡漾着,周边结着一层薄薄的冰碴儿。
杏仔的兴奋,愈发感染着振书和福生,俩人愈发卖力地拉着钟儿东游西逛,谈天说地,胡诌乱扯,俩人肚里道不尽的传说故事和数不尽的旁证景物,又进一步刺激着钟儿大脑中的兴奋点,于是,除了中午在神泉旁,就着泉水吃过午饭后休息了一下外,仨人基本上就没有像样地歇过脚,从山前转悠到山后,又从山东溜达到山西,有些地方的景致,竟是一峰多景,一石多景,从不同的角度观察,都有着不同的惊喜再现,仨人也便三番五次地绕着峰岭山岩转悠,虽是劳累异常,却也乐在其中。
按照钟儿的说法,这北山比之那些有名道姓的山川峰岭毫不逊色,有些地方,甚至超出了何止几倍,在游览过程中,他便开始为北山开发一事进行着初期构思设计。
按他的设想,此山应以山顶的自然风光为总框架,以山下的神庙子为缘起,形成山下人文景观与山上自然风光交相辉映的北山景观开发带,把天、地、人三者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构成虚中有实、实中又套着虚的浑然胜境,当然,大量的工程项目也是必不可少的,比如,山下的神庙要进一步扩建,山上也应有与之呼应的建筑群,有些景观是要进行一些必要的人工雕琢的,有些地方则要完全采用人工方式弄虚作假的,特别是那截早已破坏殆尽了的神树桩子,必须完整地依照原样人工造出来,那口神泉也要重新挖掘整修,方能显现出神山伴神水、神水泛神气儿的神奇功效来,更为重要的是,必须贯通山上与山下、风光与景致之间的连接道路来,这应该算是北山开发项目中最先行又最浩大的工程了,却又是必不可少的投入和劳作。
钟儿的想法,把振书和福生俩人带进了一幅充满着无限美好前景的画卷里,好像俩人已然置身于未来的人间胜境里了,直到冬日太阳挂在了西边云涌的天际上,仨人才恋恋不舍地开始下山,跌跌撞撞地朝家里挪去。
这个时候,浓郁欲淌的暮霭罩满了整个西天,绯红的流彩浸泡着眼前高低错落的峰峦,连同远处山脚下炊烟袅袅的村庄,山体一片霞色,满目的山岩林木都静静地沐浴在黄昏遮掩下的静谧和温柔里,像是乖顺的娃崽儿,攀附在母亲温情的怀抱里,咂允着赖以生存的浓香乳液,沉浸在了似梦非梦的睡乡之中,村子上空悬浮着一层厚重的烟霞,把一个个高低错落的农家院落小心翼翼地遮护在自己的羽下,生怕这些个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庭院,以及庭院里骚动不安的小人儿们,一不小心就闯出了自己的视野,失去了庇护的可能,于是,尽管有人畜的喧闹声时不时地穿透这厚重的烟霞,远远地递到北山上来,却依然摆脱不了这种悉心遮护和无尽的温情。
北山,是杏花村的福地杏花村,则是北山赖以依附的根基,多年以后,钟儿依然是这样认为的,
在正月十六那天一大早,木琴叫洋行开上车,直奔县城,去参加县里召开的全县三级干部会议,随车同行的,还有要返回南京上学的钟儿和回市里上学的四喜家停儿俩人,车上装了一些土杂粮及果脯之类的物品,走的时辰,村里平静如初无风无浪的,谁人会料到,正是这一天,杏花村日渐兴旺的经济台面上,竟会塌下了半边天来。
镇上通知,凡是参加全县三干会的人,必须一大早赶到镇大院里报到,由镇上统一组织集体与会的,木琴兼顾着送钟儿乘车返校,便跟镇办公室提前告了假,并得到了杨贤德的特批,其实,木琴心里也明白,并非杨贤德对自己怎样心善开恩,钟儿赶在上学之前的短短几天里,打熬了几个通宵,终于搞出了厚厚一本子北山开发项目实施方案的讨论稿,只有规划和设想,独独没有大体上的投资预案,钟儿不知怎样来匡算需投入的人力和资金,就叫凤儿匡算去,凤儿却是一字未动,当凤儿把这个原本想糊弄过关的方案递交给镇里时,得到了镇领导们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杨贤德还对凤儿说道,你村还真就是人才济济了,能搞出这么高水平的方案来,真是了得,他还吧叽着嘴巴遗憾地道,美中不足的是,这个方案没有投入预案,留着个尾巴呢?随之,他又奚落凤儿道,你和木琴都是一路货色的,趁早拿出这个来,不就皆大欢喜了么,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属洋性的呢?因了这个缘故,杨贤德高兴之余,便不再对木琴的些许要求过分地挑剔和苛刻了。
会议期间,木琴见到了老胡,就是那个曾任北山镇妇联主任,后又调到县妇联当副主任的胡大姐,现今儿,胡大姐已是县妇联的一把手,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俩人见面,自是亲热,唧唧呱呱地讲说个不停,胡大姐拿出早就印好的光荣册子,对着人名,寻找木琴到底又拿了几个先进,找来寻去的,竟然没有查到木琴的名字,只有杏花村一个经济工作先进单位,胡大姐就替木琴抱不平,她风风火火地跑去找胡和杨贤德理论,大有为了自己女同胞增光添彩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架势,胡、杨二位所以不给木琴上报个人先进,其实是在有意惩治她的,算是对她年前年后不听从领导调遣的报复和打压,现在,北山开发方案已经出笼,又令人满意,而先进名单早在正月初十前就上报给了县里,即使想替换,也已经来不及了,胡、杨二位也是后悔莫及,他俩硬着头皮,叫胡大姐七十三八十四地数落了一通儿,才算好歹厮混过去了,俩人又托胡大姐多给木琴做做工作,不要因此影响了工作积极性,木琴听到胡大姐的劝解,就笑了,她并不在意这种虚而不实的荣誉,也不觉得上不了光荣册子到底有啥样的委屈,胡大姐警告木琴道,你也太心善哩,由着这俩东西任意摆弄自己,现今儿,你还觉不出这红本本的重要,一旦用到它的时辰,就觉出它的重要性了,木琴只得含笑谢过胡大姐的好意。
今年的全县三干会议上,胡、杨二位是喜忧掺半,忧的是,杜在做工作报告时,有意脱离了原稿,随口讲说起了干部素质、领导决策力度和掌控紧急重大事变时的应变能力等问题,虽是没有点名道姓,但是,在场的人都知道杜是有所指的,这给了胡、杨二位极大压力,一种不详的愁云压在了俩人脑壳儿上,挥之不去,喜的是,轮到各乡镇各部门的表态发言时,北山镇的年度工作计划和长远规划,得到了杜的赏识,甚至,在大会总结讲话中,杜特意表扬了北山镇领导班子能够认清形势、摆正位置、因地制宜、大胆创新的做法,特别是北山开发的新颖构思和果品生产基地的大胆构想,改变了以传统农业生产为主体的经济运行模式,代之以市场经济和人文理念为轴心,实现全镇经济全面大发展的框架构建,这种思想观念,在全县乃至全市区域内都是走在最前列的,
杜的一席话,又给胡、杨二位增添了无穷动力,尽管这还是纸上谈兵,并没有付诸实施,但已经替北山镇领导班子撑起了足够人前背后挺胸喘气的颜面,挽回了年前年后围绕着“天然”厂导致的领导不爱同行不敬的败局,近一个月里,北山镇领导班子在上压下挤的重负下,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一回。
三干会只开了两天,就结束了。
会议一散,胡、杨等人就要求本镇与会人员尽快赶回去,及早拿出今年的工作计划来,好在全镇年终总结大会上做交流,对于得到县太爷们充分肯定的北山镇年度计划和未来三年规划,胡、杨二人早已经坐不住了,他们亟不可待地要回去,准备背水一战拼命一搏,趁势为北山镇经济建设杀出一条血路来,更为自己有些吃紧的官场仕途趟出一片锦绣前程来。
木琴没有急着朝回赶,而是再次跟镇领导们请了假,她要到市里去一趟,去探望尚在生命线上做最后抗争的秦技术员,自从听说秦技术员患上绝症以来,木琴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这件事,即使在被杨贤德点名批评和南京总厂催命般要求转型的苦闷日子里,她也时时惦记着。
木琴和洋行赶到市区时,已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时分,因是要看望病人,按乡下习俗,过了中午十二点钟是不得跟病人头次照面的,木琴和洋行随便找了个宾馆住下,就给姚大夫家挂了个电话,姚大夫撂下电话,立马跟老伴赶了过来,老两口儿非要叫木琴住到自己家中,明儿再陪着去医院,木琴执意不肯,还拉着老两口儿找了个干净饭馆,点了些酒菜,边吃边聊。
席间,姚大夫告诉木琴,秦技术员的手术方案已经确定下来了,准备再过一个星期就动刀。
木琴紧张地问道,手术有把握么。
姚大夫笑笑,半晌儿才道,谁知呢?估计手术是没问题,就是手术的效果难以预料,而且,老秦的家底子也薄,正在东挪西借地凑手术费呐,也不知凑够了没有,费用凑不齐,这刀也就动不了,病也得再拖下去。
洋行急道,差多少哦,我可以帮着凑,原先跟他学习的人,也都可以凑点儿的,万不敢耽误了治病呀。
木琴也说道,钱的事,没啥妨碍,有多大缺口,俺们给堵着,绝不敢耽误了手术呢?
姚大夫为之一振,说道,你们都是些有情有义的人,老秦摊上了你们,也是他的福分呢?要是钱上没问题的话,我想到省里请一个专家来主刀,他是我过去的同学,兴许手术的把握性更大一些。
木琴和洋行十分赞同,说,你就尽管去请吧!只要能治得好秦技术员的病,花多少钱,俺们也认了呢?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临走的时候,洋行把老两口儿送回了家,还捎带着把车上的土特产卸了一部分,送给了姚大夫。
第二天,姚大夫早早地来到宾馆,约了木琴俩人直奔医院而来,在肿瘤科的病房里,俩人见到了多年未谋面的秦技术员,秦技术员早已枯瘦如柴,肌肤松弛,眼窝塌陷,脸色灰暗无光,如刺猬般粗硬的胡茬布在脸颊下巴上,竟有半数已经花白了,他的头发稀疏凌乱,头顶上近乎秃了一般,想是长时间接受化疗的结果。
见到了木琴俩人,秦技术员先是惊讶,随之激动,到后来,竟又潸然泪下泣不成声了,他紧紧攥住木琴和洋行的手不放,眼巴巴地盯看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木琴很是难过,她强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花,强装笑颜道,没想到你会病倒哩,早想来看你的,又被这事那事撕缠着,总是脱不了身。
秦技术员哽咽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刚刚梦里还回了趟杏花村,还和那群娃崽儿们在杏林里转悠呐,好像十年前的事,就发生在眼跟前一般,我想杏花村啊!更想村里的那片杏林,想洋行这群好娃崽儿们,我的命长不了了,啥时能赶在闭眼前再去看看,也就了了心愿呀。
他的话,终是把木琴和洋行的眼泪招惹下来,木琴回道,你的病也没啥儿大碍的,姚大夫说,要到省城大医院里请专家给你瞧病,动个小手术也就好了呢?千万别胡思乱想哦,得好好配合大夫治病才是,等你的病好了,就叫洋行开车来接你,连老嫂子和娃崽儿们一起,都到村里住些日子,你不知呢?村里的变化大了去哩,先前跟你学习的崽子,现今儿也都成了家立了业,个个都是村里的顶梁柱了,他们托的,都是你的福,杏花村能有今天,更是托了你的福呢?
秦技术员含笑道,恐怕没有这么一天了呀,我跟家里人讲了,不要动手术,能挨几天算几天吧!家里人没有跟着我享过啥福,我也没给家庭做出啥样的贡献,反正人早晚都要死的,不能因为无谓地花费,再叫家里人替我欠债还钱遭罪呀。
木琴道,这事你就甭管了,自有俺们帮衬着呢?
随后,木琴又把村子里这些年来的发展变化,专拣顺耳好听的事,讲给秦技术员听,听得秦技术员心下舒畅了许多,不再如刚才那么悲观消沉,不大的工夫,秦技术员显然累了,眼皮沉沉欲合,木琴赶忙退出了病房,她又对秦技术员的老伴儿安慰了一气,才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医院。
洋行早已把车上带的土特产悉数留给了秦技术员的家人,随后,拉上木琴,便朝杏花村疾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