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书爷儿几个进行了这场令人心神不安的商谈过后没几天,在一个春意盎然明月如昼的夜晚,木琴也跟家人进行了一场不太轻松的对话。
那个时候,家家户户大都吃过了晚饭,年轻人就聚在电视机前,看那些跟老太太裹脚布一般又臭又长的电视剧,看的时候,还不忘了手中的活计。
男人聚在一起,嘴里叼着香烟,手里捏着扑克牌,瞅一眼手中的牌,再忙不迭地瞥一眼荧屏上忽闪着哭笑打闹,外带亲嘴搂抱的剧情或者硬行加塞进的拙劣广告,或是牌风不顺,或是热闹处横空出世的没完没了的广告,终是惹恼了,便张开臭嘴无遮无拦地破口大骂上一通儿,骂过之后,心气顺了,又要摇头晃脑一心二用地在牌面和荧屏之间来回扫描着,女人们则安静地凑在荧屏上,眼睛紧盯着忽闪不定的画面,手里却轻巧熟练地纳着红花绿叶的鞋垫子,或是织着围脖覆件之类的针织品,看到情深处,不住地擦眼抹泪,看到激愤处,无一例外地笑骂诅咒,那样子,绝对地真诚,就跟对待自家人的事情一般。
老人们大多不爱看这些情情爱爱打打杀杀的鬼影子,他们喜欢拿着手电筒,拎着板凳或杌子,坐到屋外的街面上去,仨人一群五人一伙地凑在一起,把往事年景或家长里短用心地畅谈一通儿,直待夜深风硬了,才小心翼翼地挪回自己的家门,上床安歇。
木琴家中,福生不得不呆在堂屋里,看护着闹人的金叶和怀玉,这俩崽子似乎命中犯克,只要聚在一起,总是争吵打闹个不停,难得有个消停的时候,只要福生在家,俩崽子又聚在眼前,福生就不得不把眼珠子使劲儿地盯在俩人身上,随时准备着调解突发的战事。
木琴饭后难得没有出去转悠,她帮着福生胡乱地收拾了一下锅碗瓢盆,便躲开了福生爷仨儿,跟京儿和杏仔在锅屋里拉呱,这次不是闲谈,而是十分认真地商议着今天夏至和唐透出来的风声。
今天上午,夏至终是忍耐不住了,他没有听从振书的告诫,把四方带来的消息,悄悄地告诉了木琴,他担心道,要是杨贤德真的会出事,三叔和银行叔可就要倒大霉哩,欠款拖到猴年马月了不说,恐怕来年,这饭店能不能再承包,都成问题了。
这个小道消息,的确把木琴惊吓了一大跳,她一连声地追问这消息的可靠性,见夏至信誓旦旦又愁眉苦脸的模样,也就信了,她嘱咐夏至,千万别再跟任何人提起,事情还没个影儿,传说了出去,造成了负面影响,谁也担当不起的,夏至发誓说,只跟你讲了,连京儿和洋行都不知呢?
木琴很是替杨贤德担心,大半个上午都显得心事重重的。
中午的时候,镇里唐带着工作区的几个人,来厂子里检查指导工作,午饭前,唐单独把木琴叫到了一边,关心地问她怎么啦!是不是叫厂子转型的事给愁晕了,木琴本想趁机向唐打探一下杨贤德的传言,沉思了一下,到底还是忍耐住了,这种摸不着深浅的事体,她终是没敢贸然透露一丝儿风声,唐就劝她甭用撒急上火,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嘛,一阵嘻嘻哈哈之后,唐似乎才说到了正题,也让木琴立时警觉了起来。
唐说,今年县里可能要对部分乡镇和有关部门进行人事调整,听说,个别优秀的村支书很有希望得到大胆提拔重用,到乡镇一级担任一定的职务,希望木琴能够把握住这一良机,力争选拔到镇上的岗位,以便发挥出更大作用,他对木琴抱有挺大信心,就看木琴自己怎样来争取和把握了,同时,他又有意无意地扯到了自己身上,说自己也在北山镇工作了这么些年了,没有功劳,也算是有点儿苦劳的,大错误没有,小错倒是一箩筐,还是要认真反思和改正的,说罢,又是一阵嘻嘻哈哈哈的调侃声,他脸上挂着轻松的神情,似乎对自己的仕途前景并没有多大地期盼。
木琴听后,心里愈加沉闷,很难兴奋起来,以至显得落落寡欢。
唐看似无意地闲扯,其实是在有意无意地给木琴传递了几个信息,一是今年县里可能要进行人事调整,涉及的范围还不会小,二是这次的变动,破天荒地扩大到了村一级,特别是个别抢眼的村支书身上,对木琴来说,这应该是个意想不到的进步机会,是个天大的好事,也算是唐表现出了对木琴的高度信任和赏识,让木琴意识到这一点,唐应该是有自己的深意的,三是唐一心想进步,就要抓住这个机遇,趁势更上一层楼,而且,整个闲谈的要点,也就是向木琴挑明这个意思,让木琴为自己的升迁出力罢了。
送走了唐一行后,木琴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发了半天呆,
关于村支书将要破天荒地得到重用一事,木琴心里很是疑惑和不解,这是想所未想闻所未闻的事情,就跟天方夜谭或是痴人说梦一般地荒唐虚无,在思索了多时,木琴做出了一个判断,那就是,县里可能要对乡镇领导班子进行调整,唐为了自己的进步,便急不可待地四处拉拢人心,以便达到自己预期的目的罢了,这么想下来,刚刚被唐搅合起的一丝儿激动和热望,便瞬间冷淡了下去,而且,当前面临着厂子转型的巨大压力,使木琴腾不出更多的时间来考虑自己的事体,她的脑子里装满了麻线团儿一般的混乱思路,理不清斩不断,又急得起火冒烟,好像要把脑壳儿挤爆了一般。
想到唐的四处活动,她不得不对他佩服之极,这个人平日里深藏不露稳抓狠打的行事做派,叫木琴始终对他敬而远之,这么些年来的工作接触,唐一直都是笑呵呵的,任何时候都是满脸的和蔼相儿,木琴却一直搞不明白他的真实意图和想法,这让木琴产生了一种敬畏心理,甚或有一种不安全的东西深深地隐藏在自己心里,敬而远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因而,唐谈到的涉及他自己的话题,木琴也并不放在心上,她想,领导们的升迁,跟自己没有任何牵扯,谁能进步都是好事,还轮不到自己这个小小的芝麻村官来操心。
唯独对杨贤德的传言,木琴心下很是忐忑。
平时,她并不太喜欢杨贤德,主要是他平日里对杏花村及自己太过苛求了,好事轮不到杏花村人,孬事难办的事便悉数地往杏花村里推,把杏花村当成了镇子里的垃圾桶试验田了,但是,平心而论,木琴还是理解他的难处的,杨贤德虽然工作作风上强硬霸道一些,但都是从工作大局上来把握的,出发点并不坏,杏花村人靠自己的努力扎下了坚实根基,作为镇长的杨贤德所要做的,就是借杏花村这把大伞,努力扶持其他不富裕的村庄,手段上投机取巧也好,态度上蛮横霸道也好,利益上强取豪夺也罢,都是为公为民的,绝没有什么私心私利的成份在里面,若说有私心的话,也仅是为了一己政绩,为下一步升迁拼命做铺垫罢了,细细思想起来,这样的理由也并不为过,无论从工作角度来看,还是从功绩上来讲,杨贤德还算是个负责任的主儿,不管怎样说,还是功大于过的,因此,夏至传递的小道消息,叫木琴很为杨贤德担忧,特别是唐又带来了这样的信息,两下里赶得这样巧,足叫木琴深思不得其解了。
那个晚上,木琴皱着眉头,坐在一只杌子上,脸上写满了郁闷和疑虑,她把唐和夏至传递的消息讲给俩人听,听得杏仔和京儿一惊一乍又喜又忧的。
杏仔立时从中嗅到了某种气味儿,他接道,这是个天大的好事呢?屈指数算一下北山镇的所有村支书里,无论是资历才干,还是业绩贡献,恐怕还没有哪个能赶得上娘的,我看,这种事体,咱可千万不敢拖拉了,得赶紧打探清喽,也好为下一步做打算,你在镇上县上认识的人多,就抓紧活动活动,兴许咱就能坐上这班车呐。
京儿疑惑地问道,能有这种好事么,咱从未听说过呢?要是娘能到镇子里工作,凭着咱的能耐,也不会输给那些人的,就是这事叫人难相信呢?也不知是唐为了自己朝上爬故意哄咱的,还是真有这样的好事。
木琴也说,唐的话不太可信,我也没太往心里去,再说了,咱厂子转型的事,到现今儿还八字没一撇呐,哪还有闲心思考虑这事哦,只是四方带回来的消息,咱恐怕得细细思量些。
杏仔回道,还思量啥儿吔,他杨贤德除了抠搜咱外,就没给咱办啥好事,他好了,孬了,跟咱有啥儿相干呀,叫我说,咱眼下必须办好两件事,一是注意着点儿唐讲的提拔干部这件事,一旦有个风吹草动的,就不留力气地把娘推上去,有了位子,就能谋更大的事体,也能给更多人带来益处,没了权限,咱就算是有再好的盘算,也是空谈呢?杏花村这个地方也太小哩,一辈子窝屈在这么个山旮旯里,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呀,二是厂子的转型,也是眼下最叫人头疼的事了,这些天,我一直在琢磨着,光靠咱自己的力量,就算愁死累死了,恐怕也无济于事呐,其实,咱不是没有出路,路子就在身边,就看咱咋样操作罢了。
木琴和京儿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你是说“天然”厂么,
杏仔点点头,回道,是呢?就是沈玉花的“天然”厂,她的厂子自打开业起,就没正了八经地生产过,效益出不来,厂子早晚得叫高额的银行贷款和村人的脏话给压死咒死了,这些日子,我就一直在想,按理讲:“天然”厂是个与省城大公司合营的股份制企业,又有镇里的大力扶持,资金到位快,基建上马快,还有先进的机器设备和专业的技术人员,沈玉花又是个呼风唤雨八面玲珑的能人,应该是个出效益的好厂子,咋就会运转不起来呢?很不应该呀,这里面肯定有故事,沈玉花也肯定有她的难处:“天然”厂肯定有内景呢?我给“天然”厂相了面哩,一定是省城那边出了故事,要么是人家省城那边的合作没有诚意,要么是两家之间的协调掉了链子,要么就是内部管理出了纰漏,除了这三个原因,厂子就不会弄到现今儿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地步。
京儿正端着茶杯喝水,听到杏仔这么肯定地分析,他停下杯子惊道,你咋敢这么肯定吔,省城公司要是没有诚意,还会呼呼隆隆地来搞合作,不是没事找事么,说到内部管理上,沈玉花和北山村的老百姓是倾家荡产捏着脑袋上项目的,哪个不是盼着厂子快点儿出效益,好补上银行里的这个无底洞哦,我听说,北山村人都把厂子当成了自家心头肉,比稀罕自家崽子还厉害地呵护着,连在厂子周围放牲畜都不准呢?更别提要在厂内捞啥油水了,年前的时候,有个小崽子混进厂里偷吃了点儿果子,叫人发觉了,村里的人硬是叫这户人家赔上了一百块钱才算了事,你想,就这么几个果子,能值几个钱吔,俗话还讲呐,瓜果梨枣谁见谁咬,况且还是个不懂事的娃崽儿,硬是不行呢?要说是协调上出了问题,那个沈玉花是个多精明的主儿,能把上上下下打点得滴水不漏,啥好事也没便宜过别人,净是她自己的和北山村人的了,还能协调不好那家公司么,我是不信的。
木琴饶有兴趣地静听着俩人的争论,就是一言不发。
杏仔到底被京儿逼急了,他就笑道,哥,我也不跟你争了,反正,我就是觉得这里面有故事,到底是啥故事,我到现今儿也还讲说不清,等弄清楚时,咱也不用再为咱厂转型的事犯愁了,就怕等到弄清楚那一天,咱厂也不用转型了,那黄瓜菜也老早儿就凉了呢?
木琴忽然道,你俩再讲嘛,挺有意思的。
京儿奇怪地问道,娘,你咋的啦!净拿人家的拌嘴当乐呵,啥意思嘛。
木琴就笑,却不说明因由,她叫京儿去把凤儿喊来,说有事要跟她商量,京儿不明就里,起身出去了,锅屋里就剩了木琴和杏仔娘俩。
木琴问道,杏仔,你咋有这样的心思哦,咋就开始怀疑起“天然”厂跟省城公司合作的事了呢?
杏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我也是瞎寻思的,就是觉得“天然”厂弄得这样狼狈,没有特别的原因,是很不应该的,娘,你说是不是呀。
木琴认真地回道,我老早儿就盘算这事,至今还没理出个头绪来,今晚,你也这样讲,我就觉得,这里面肯定是事出有因的,得赶快弄清楚里面的原因,再做咱的打算,这事还势在两可呢?万不敢传了出去,咱还不知这水的深浅,一旦传了出去,造成不好的影响,可就被动了,还会惹出天大的笑话来呢?
杏仔随道,是哦,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琢磨这事的,跟谁人也没敢讲,也是想先弄清楚了原委,再跟你商量的。
木琴拍拍杏仔的肩头道,好哦,好哦,咱娘俩算是想到一起去了呢?
这时,堂屋里忽地传来一声盘碗摔砸声,随之,又传出了怀玉的嚎哭声,连带着福生近乎恼怒的呵斥声,在这个被月夜浸泡得像要出水的农家小院里荡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