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铜铸就的神女灯伸出的纤手托起的五只香烛已经燃烧了大半,融化的香蜡点点滴滴顺着烛身流下,凝固成美丽的烛泪。蔡煜喜好添加了各种沉香的蜡烛,明灭的火焰中无形散发着淡淡的馨香,比专门的青铜香薰燃烧香料那般满屋银丝萦绕的景象,别有一种无形的味道,颇具禅境。
但此时此刻,即便是价比黄金的龙脑香也无法使蔡煜低沉的心情变得兴奋。
“吴相,不想寥寥数日宋军竟然依然破城,孤将如何是好?”蔡煜面色愁苦的看着吴乔,面面相觑的三位重臣俱都无言以对,仰天长叹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罢了,罢了,孤这便命宦官们在百尺楼堆积柴草,孤无颜做亡国之君。”说完回收叫来宫中太监,吩咐下去。
罢他只管闭目沉思,手中不时变换着各种佛印,诚心向佛祖祈祷宋军此番不要屠戮大唐宗室,满朝大臣和金陵百姓,一应罪孽都有重光一人承担。
明灭的烛火摇曳不定,映得蔡煜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额头上常年事佛留下的瘤赘显得格外怪异。
见蔡煜居然存了自焚殉国之念,三位大臣齐齐跪倒在地,徐弦更大声叫道:“陛下不可存了轻生之想啊,纵然江南不保,陛下北狩,但北朝念在蔡氏据有江南数十载,必然不敢薄待陛下。”
蔡煜失望的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难道孤要和孟昶那般寄居汴梁,妻子受辱,仰人鼻息么?”想起使臣细作回报后蜀孟昶在汴梁所受诸般羞辱,花蕊夫人被赵匡胤收入后宫强行霸占,就连思念蜀主孟旭也要避人耳目,世人传言,有一日花蕊夫人对着孟旭的画像独自黯然神伤,突然遇到赵匡胤闯入求欢,赵匡胤一见花蕊对着男子画像,勃然大怒,诘问此人是谁,幸好花蕊夫人素有机智,言道跟随天子后常粘雨露,可是一直没有身孕,这画像乃是西蜀民间送子菩萨像,自己正待朝拜,好早日怀上龙种。
赵匡胤听说后大为高兴,立刻宦官在花蕊所居的宫殿内摆上香案,专门供奉送子菩萨。此事在宫中传开后,不少妃嫔宫女都照此像临摹了神像挂在房中朝拜,希望能得子。孟旭虽然失去江山,却以这样的方式占领了赵匡胤的后宫,也是一种无奈的嘲讽。
后来送子菩萨像又从宫中传入民间,愚夫愚妇想皇家供奉的菩萨必定灵验,北地百姓居然不少人供奉,就连一些庙宇也开始塑造这尊新的送子菩萨供善男信女们朝拜。唯有巴蜀宫中旧人,见到菩萨宛如当年蜀主模样,无不神伤故国。(此乃民间传说,至今北方不少庙宇供奉的男性送子菩萨像,细问来历,就是这个说法。)
蔡煜虽然不是昏君,但身边女人与江山在他心中的位置,倒也真很难说得清楚孰轻孰重,想到蜀主的遭遇,不免起了兔死狐悲之感,自己一旦投降,若是赵氏强行要纳周后,岂不是生不如死一般,想到此节,细长的手指烦躁的敲打在檀香书案上,不知是怒是惧,有些微微发抖。
几个大臣见蔡煜闭目不理事,便互相争论起来,徐弦先道:“为今之计,未免激怒宋人,为全城百姓计,应当立刻派员携带酒肉瓜果等物,前往安抚已然屯兵宫门的宋军。然后召集众臣,一起向国主请个万全之策。”
他言下之意,乃是召集尚在金陵的主和重臣,一起力劝蔡煜降宋,毕竟只要蔡煜降宋,一干大臣追随其后,便大节无亏,若是蔡煜真的自尽殉国,这干降宋的大臣恐怕谁都要惧怕身后要背负贰臣之名了。
想起赵匡胤曾经评述由周入宋的名相范质“但欠周世宗一死尔”之言,徐弦不觉有些毛骨悚然,看来赵氏虽然得国不正,但对这臣子的忠之一字是看得极重的,如何改换门庭,这其间的轻重缓急还需大费思量,即便仕宋,以自己的才具,只要筹划得当,首辅不敢说,宰辅之位还是跑不了的。(后来之事,当真如徐弦今日所思,以降臣而拜为国朝宰辅者,此公为第一人,与名相寇准同列。)
吴乔瞪了徐弦一眼,沉声道:“战况未定,城中胡则、卢绛、吴英雄等众将皆未回报,徐相怎可轻言降敌。”他见徐弦脸有不豫之色,又正色道:“主辱臣死,国破身殉而已,又何必向北人摇尾乞怜。”
徐弦被他抢白,讪讪的未说话,张洎却代他反驳道:“宋军破城,先锋已进逼宫门总不是假的吧?吴相不可为成全自己青史留名,误了陛下。”说完居然不顾大臣体统,上前一步,径自跪在蔡煜跟前,凑近了大声道:“事已至此,陛下早做决断,以免激发北军之怒,以致宗庙不保,百姓涂炭啊!”声音极大,蔡煜也被他嚷得不情愿的睁开眼睛。
(注·可不看:丞相之于帝王,在宋明之前,乃是相当平等的关系,所以丞相对帝王有些不顾体统也是常有之事,曾有名相说道兴高采烈处,唾沫横飞,皇帝也只能在丞相走后,叹口气,偷偷擦去,颇有唾面自干的风度。华夏在有三代推举禅让之俗,姬周国人共和之义,春秋百家争鸣之盛,后有士大夫共治天下之称,子曾经曰过,道不行,泛舟于海,向来并非专制国度,不可不查。丞相地位的下降,是在北宋开始的,文官系统下降为专制系统中的一个被皇权豢养的利益集团。历经蒙元,至明清趋于极致,文官官僚系统开始信奉所谓当官以不干事为第一要义,专心经营自身利益,全无春秋秦汉唐以来以天下为己任的气概。岳武穆所谓“文官不爱钱”者,恐怕想法和皇帝又是相反的,皇帝的想法是,爱钱可以,“擅权”不行。)
“你,”吴乔气得指着张洎,怒道,“将士们尚在外舍生忘死与敌搏杀,你等却劝诱君王降敌,其心可诛!”说着伸手从书桌上拿起一个青玉貔貅镇纸,举手作势要朝张洎砸去。
徐弦见吴乔与张洎相持不下,蔡煜眉宇间显现不耐之色,趁机道:“宋军依然封锁宫门,要知道外间消息,不如请宋军先锋主将入宫探询一番,也试探一下敌方底细。”话虽然如此说,在场的君臣四人无不明白这实际上是请宋将进来试探议和甚至投降的条件了。
吴乔闻言眉头一拧,极力反对,张洎却大力赞同。三人争执不下,最后徐弦道:“就算不能与宋将相见,派人去打听一下进逼宫门的宋军是哪位将军统领的也好,知己知彼,方能再做计议。”
蔡煜早已不耐,皱着眉头挥手道:“那就烦劳徐相,若果真是官高爵显的将官,到是可以和他一晤。孤累了,暂回后宫歇息一阵。”说完也不管在座的三位重臣,径自步入内宫,昔日锦华玉树中风流倜傥的背影,此时竟显得说不出的凄凉颓唐。
徐弦当即站起身来,在吴乔几乎将他撕碎的眼光中施施然步出光政殿,直往宫门而去。而留下来的张洎则一脸警惕的看着吴乔,生怕他趁徐弦不在的机会再拿起青玉镇纸一类的东西砸他,心中暗暗嘀咕,这吴乔也是两榜进士的士大夫出身,怎么一点也不顾体统,简直像个亡命之徒一般。
蔡煜独自踱步入周后所居的柔仪殿,只见殿内红烛高照,周后正和保仪黄氏一起议论适才东城方向的巨响和地动,二人皆知必有大事发生,问宫中太监和宫女都不知所以。既不能到前殿打扰蔡煜与群臣商议国是,只得一同在此等候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