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英雄道:“何需脱困之后,韩兄适才不以交浅言深为意,语出肺腑,德岂能不知。”二人一齐大笑,都是统兵重将,言重于鼎,也不闹撮土为香叩头结义那些虚文,一序年齿,韩德让年长为兄,吴英雄为弟。
次日清晨,耶律石烈似乎明白了以朔州契丹的实力,强行攻山只能损兵折将,倒不如团团围住,这巴掌大的山丘上,光民户就有一万余人,只要喝干了水,不出三日,自己便可上去收尸了。他叫来附近契丹头人仔细打听,此处地势高耸,绝无可能掘地取水,方才放下心来,整日也不派兵挑衅。只管督促命契丹部众埋头挖掘壕沟,架设鹿角。
韩德让见此,对吴英雄道:“这耶律石烈在契丹皇族中也算是个人物,昨日心切之下犯了大错,一夜之后居然改弦易辙转攻为守,待为兄脱困之后,倒是留他不得。”
吴英雄见他不慌不忙,心中稍安,却不知他固然早已放出讯息报警,但朔州地面都是耶律石烈的势力范围,援军最快也要数日之后才能赶到,韩德让此时有恃无恐,打得却是万一支撑不住,便驱赶汉民户为前队破坏朔州契丹在山下设置的障碍,然后强行往蔚州突围的打算。只是这样行动对他声名有损,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实施。
这日韩、吴二人多次派军试图骚扰、破坏朔州契丹在山下挖掘壕沟,架设鹿角,都被乱箭射回,二人皆是一筹莫展。“大人,部落里的健壮的男人都出来两天啦,只剩老弱妇孺在家里候着,万一有狼崽子趁虚而入,那就要吃大亏了,我等实在是不能再逗留此处,求大人放儿郎们回去吧。”契丹头人库烈大声抱怨,这回他带了一千多个男丁过来,原以为只需一天工夫,就能带好几百奴隶还有各式汉人军械回去,谁曾想两天下来,白白折损了百来个男丁,山上的肉却一口没叼着,再耽搁下去,边境上那些蛮人部族听到风声到部落里去抢牛羊抢女人,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是啊大人,折了好几十勇士,我悉万丹部也不要奴隶、马匹抚恤,只求大人放我们回去。”
“您就放我们回去吧。”众多头人一起出声央求,也不过是给名义上的朔州处置使耶律石烈面子而已,契丹立国未久,虽然仿照中原的官制建立起州县,但底下的权势还大多掌在各部头人手中,此刻大伙儿一条心要走便走,耶律石烈也毫无办法。
这些人吵得耶律石烈心烦意乱,正欲发怒,忽觉自己衣袖被人轻轻拉了一下,他回过头便要想骂,却见是上京来联络的日连,此人虽是个奴隶身份,但却是上京贵人跟前得宠的人,也不好轻易得罪,只得低声问:“何事?”
“大人,请移步。”日连将耶律石烈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此前主子曾有吩咐,万一事有不谐,还可如此如此。”
耶律石烈闻言皱着眉头,怀疑地问道:“此事当真?”
日连谦卑的低头道:“小的岂敢欺哄贵人,千真万确。”
耶律石烈未看到他脸上鄙夷神色,只觉有些愤愤,自己皇族身份,还不如日连这奴才得上京那贵人信重,关键的底牌竟然还隐瞒自己。
不过幸亏还有这一张牌在手,耶律石烈定了定神,清清嗓子,对道:“诸位头人,只需再坚持半日,今日中午之前,保管让众位得偿所愿。”
小山丘上,尽管已极度节省,将数量有限的水囊分给干渴的汉民之后,岚州军的食水已经接近用光。
“别撑了,喝吧。”韩德让递过水囊,半囊水叮咚直响,光听声音都想象得出那甘冽的味道。宫分军不管接济汉民,尚余一些食水。
吴英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着身边同样干咽口水的岚州军同袍,坚定地推开韩德让的水囊:“多谢韩兄美意,军卒无水解渴,我岂能例外。”
韩德让笑笑,将水囊小心的挂回身后马鞍上。
“不能再等,今夜必须突围。”看着因为口渴而显得疲惫不堪的岚州军士卒,韩德让沉声道。
吴英雄尽量避免张口说话,点点头。
韩德让微微一笑,又将水囊拿了出来,道:“真的不喝?”
吴英雄仍旧推开他的好意,艰难的从冒烟的嗓子里挤出两个字:“谢谢。”
正在这时,小山丘下有两骑打着白旗行到半坡,高声喊道:“我家主人相请萧贵人阵前一叙,两家讲和!”说完将白旗插在地上,原地等待。萧秦是韩德让的化名,耶律石烈不知他已对吴英雄表明身份,是以仍然以萧贵人称呼。
“这耶律石烈,生了一副坏下水。”韩德让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面白旗,嘟囔道,“不知他又打什么鬼主意。”
“韩兄,不可犯险。”吴英雄出声阻止道,“管他作何打算,我等只管厉兵秣马,天黑突围。”
韩德让点点头,又回头看看那些强忍着干渴,巴巴地用眼神望着周围军卒的汉民,低声道:“看在这些百姓面上,若是他肯低头认错,我便不再与他为难。”说完挥手叫上他的贴身随从,两人策马奔那白旗而去。
众人干渴非常,眼见有望讲和,都凭空生出不少希望,岚州军军卒,连同汉民百姓,俱都涌到插着白旗的山丘这一侧,伸长了脖子观看。吴英雄也紧张的盯着那面白旗,这插旗的地方得颇有分寸,选在双方箭程之外,只稍微离山下契丹人营地近了一点,刚好抵消山上军队居高临下的优势,对和谈双方都比较安全。
只见韩德让带着随从走到白旗之前,和耶律石烈交谈数语,状若训斥,耶律石烈低头唯唯诺诺,仿佛在向韩德让赔罪。
吴英雄心道,这韩氏虽为汉人,在辽国果真权势极大,不然以韩德让南面汉官,怎能这般大庭广众之下训斥契丹皇族。
眼看有望解困,众人心下正自欣慰。突然却见韩德让身后那随从抽出一柄利刃,作势就要朝他后心桶去,吴英雄心急之下高声叫道:“小心!”
他声音还未出口,却见刀锋已扎进韩德让后背。幸好韩德让在最后时刻若有警觉,拼命往旁边躲了一些,避开了心脏要害,刀子却插在了肩胛骨上,汩汩鲜血将袍子都浸湿了一大片。
韩德让脸上露出分外吃惊的神色,踉踉跄跄往旁边躲避,那贴身随从却抽出腰刀追了过去,耶律石烈二人也抽出兵刃上前围攻。他二人封住了山上的道路,韩德让为了躲避那随从的追杀便只得摇摇晃晃地顺着山腰往下奔跑,而下方,正是朔州契丹的营地。
吴英雄大惊之下,高声喝道:“随我下去救人。”翻身爬上马背,用力催马向山下奔去,众人反应过来,于伏仁轨、辛古等骑兵将卒,韩德让所部宫分军士卒纷纷上马,冲下山去。山下的朔州契丹骑军也同时发动,拼命往四人纠缠追逐的半山处赶去,契丹部落骑兵趁此机会又从四面攻山。
吴英雄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冒险策马全速下冲,耳听风声呼啸,小山虽然不甚陡峭,但到处都有坑洼乱石,全力跑马十分危险,好几次差一点就要折了马蹄,都给那青海骢相差毫厘地躲避开去。
赶到近前,正好那随从拿着刀要砍向韩德让的后背,中间隔着两个敌人,吴英雄一时心急,大声喝道:“贼子大胆,看刀!”把手中横刀全力掷出,这一掷准头甚差,带着劲风远远砸上旁边一棵矮树,咣啷掉落在地。那行凶的随从却分了心神,手上稍慢,韩德让借机又多跑远两步。吴英雄正待再掷,却抓了个空,原来他上马匆忙,除了所佩横刀之外,居然什么武器都未携带,眼下唯有马鞍上还挂着两袋子羽箭而已。所幸耶律石烈等三人只顾追韩德让,并未注意吴英雄已是赤手空拳。
吴英雄不敢过分逼近,轻提马缰,兜了个圈子,绕开追逐的四人,赶在他们前面,大声叫道:“韩兄,上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