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吴英雄郑重其事地折箭立誓,诸将都悚然动容,只听主公又道:“趁着当下,先看看吾的誓约,使不使得?”
诸将自追随吴英雄以后,原先不识字的也多少能读懂军令,闻言便低头看手中的皇帝誓约。吴英雄在誓约中并未包括护国公、护民官与丞相事权安排等涉及国家体制的内容,只着重对将领、校尉与军士的人身财产相关的内容。对将领来说,这简直就是加强版的丹书铁券,因为誓约明白写着,若不通过所有现职将军依照律法的陪审审判,在多数将军同意先行革除某位将军的名位之前,皇帝不得处死现职和卸任将领,不但不能处死,连下狱刑讯,抄没家产也不成,按照现在军队的规模,未来军指挥使以上将领撑死不过寥寥百人,除非罪行昭彰的,这百多人怎会轻易同意皇帝下狱、刑讯和杀害同僚。校尉也是一样,未经所有校尉陪审通过免职的决议,皇帝也不能下狱、刑讯和处死校尉,抄没校尉的家产也不行,只不过校尉人数众多,不似将军这般位高权重罢了。而让人感动,比丹书铁券更加实在的是,吴英雄的誓约中明明白白写清楚了将领和校尉免受皇权伤害的程序保证,“倘违此誓,举国共击之。”
“主公宽厚仁爱,臣等无以报之,唯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于伏仁轨看完誓约条文,当即大声道,若不是吴英雄制止,几乎又要跪下来三呼万岁,诸将亦是如此,辛古眼神颇为复杂地看着身披黄袍的吴英雄。他还是那个喝醉了酒大声喊,若是吾当了皇帝,请你把我的头拿走的那个人。辛古暗道,一边扫视着诸将,一边朝着吴英雄点头微笑,你虽叫吾取汝人头,吾偏不取,按照这誓约,皇帝这个位子,还是你来坐比较好。若是有人得陇望蜀心存不轨,倒是要当心骠骑军这把利刃。
张仲曜与蔡斯细细思量这誓约里面的心机,颇觉吴英雄不单是实践昔时与诸军同富贵的承诺,于消除反侧,以致定国安邦都有极深的用意。若以安西军目前的体制和吴英雄所立誓约文告,将领们和校尉本来便是推举上来的,又从誓约中得到了就算是造反也拿不到的人身保障,若不是个人想当皇帝,实在已经无可贪图。而如果造反的话,一军之士不过五千,若要联合别军,最后谁做了皇帝,都未必给得出似吴英雄这般几乎优厚到了极致的丹书铁券。若是将军出于一己私利谋反,校尉和军士们谁肯跟你。况且按照这个誓约,皇帝位子的诱惑,已经大大下降了。
张仲曜低声对蔡斯道:“主公这份克己从人,以其不争而争天下的胸怀,真乃不世出的圣人所为。”蔡斯亦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两人看着坐在高位上的吴英雄,都感觉忠臣得遇明主,差点连对吴英雄随之而来的惩处都要忘了的当口,吴英雄却开口道:“大家看过誓约,若是暂时没有想法,便各自回去仔细参详吧,在敦煌这段时间吾会时时召见你等。仲曜与蔡斯留下来说话。”诸将如蒙大赦,带着兴奋激动的心情和怜悯的表情,从张仲曜和蔡斯二人身旁走过。大家心知肚明,必是吴英雄探知这二人主事,要加以训斥了。
张仲曜与蔡斯则目送着诸将离去,心头暗想,究竟是谁人向主公告密邀宠?觉得似乎人人都像,又人人都不像,二人忽而极快地对视一眼,又同时出下垂下头去。
忽听吴英雄冷笑数声,沉声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二位真是吾的好部属,为吾考虑的好周到啊!”张蔡二将心头一突,暗道不好,安排的那桩龌龊事情,到底还是被主公发现了。
卷八走马西来欲到天第九章税吏
望着惴惴不安地立于厅中的蔡斯和张仲曜二人,吴英雄没有说话。他不开口,二将也不敢擅自出声,花厅之外的仆佣都不敢进来打扰,只远远地侍立着。
良久,吴英雄方道:“仲曜,前日吾与后主言,诸将之中,萧九、蔡斯与汝三人可做得丞相,汝可听见了吗?”张仲曜点头道:“是,主公抬爱,末将惭愧。”他听出吴英雄语中有沉痛之意,心中更是羞惭。蔡斯乃是初次听闻此语,心头一阵悸动,出将入相,离自己仅仅一步之遥,不免有些暗自懊悔此番擅自行事。
“你们两个跟随吾也有许多日子,吾亦以腹心骨肉待之,”吴英雄顿了一顿,沉声道:“可是这次,着实令吾失望。”叹了口气,“到现在,你们可知道错在何处?”
蔡斯思索片刻,答道:“吾等不该擅自行事,联络诸将,不该算计周后,有辱主公清名。”见吴英雄摇摇头,张仲曜道:“吾等不该企图灌醉主公黄袍加身。”
吴英雄点点头,沉声道:“汝二人身为吾心腹大将,却联络诸将,违背体制规矩,对主上以谋相逼,以力相强,此乃乱国取祸之道。”他一边说,一边将身上的黄袍接下来披在座椅背上,走到张仲曜蔡斯面前,厉声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倘若上行下效,连登基即位这等大事亦如此荒唐儿戏,国中士民岂能循规蹈矩,各项律法,规矩,裁判所成例所积累的威信荡然无存。安西原本扎根在蛮荒边鄙之地,文教匮乏,再没了规矩律法,岂不叫东面宋人嗤笑我等乃是蛮夷之邦。焉知晋阳行宫,不是前唐肮脏之肇始?吴桥兵变,便是斧声烛影之因。”
见二人皆赧颜不语,吴英雄方道:“算计周后,你二人谁是主谋?”张仲曜嘴唇微动,却听蔡斯沉声道:“是吾。”吴英雄点点头,道:“此事须得有个交待,你便就卸去教戎军指挥使吧。”
蔡斯脸色一暗,张仲曜亦悚然动容,听吴英雄又道:“高昌回鹘、黑汗国屡有凶徒在西域挑衅,有道是先礼后兵,仲曜欲将功折罪,便为吾出使大食国都城巴格达,告诉那里的哈里发,西域是吾华夏之西域,不容他人染指,若是大食国再屡次三番支持高昌回鹘与黑汗,吾必挥师西进以报之。这出使是假,窥探其虚实是真,你可一路观看其地形、军情,刺探敌酋之间的利益纠葛,大食立国已经数百年,内里必定不是铁板一块,当分化瓦解,不使其上下齐心与华夏为敌。”
张仲曜心头微松,虽然听闻大食国极其强大,这趟出使等若是去宣战的,过程必定艰难,大食人生性残忍,不可理喻,此番出使当誓死以维护华夏国体,是否生还也是未定之数,但比起蔡斯被免了军职而言,还是要轻上许多,暗暗为自己没有站出来分担此事而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