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添添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赫哲人管老虎叫做“阿姆巴”。
是老虎!
他没有见过真正的猛兽除了武罗的豹子这种感觉让他头皮发麻,下意识顺着德尔苏的目光看过去。
他盯着的其实就是叶添添先前看到的那只狍子,但此时有了专心寻找的对象,叶添添很快找到了那不同寻常的一团黄影。
躲藏在树的阴影后面,悄无声息地靠近着,一般人多半是发现不了的,然而德尔苏是经验丰富的老猎手,叶添添在林中的感应力又比其他人、比在其他地方强强的多的多。
他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穿过那重重叠叠的树影,看到那一团金黄,金黄色的底子上有美丽的黑色花纹,白的又与雪交融,正面看去完全找不到这大动物的踪迹。
武罗也看到了,她的眼睛在放光。
风中有一种野兽的气味,在寒风中,呼啸里,早该被冲得淡的不能更淡了,还是被他们察觉到,很快,这野兽的腥臊气里又掺了一点腥咸的血气。
雪地上有一道弯月形的血痕,周围散落着不规则的血点,老虎正正好好咬在狍子喉咙上,因为用力,嘴边脸上都起了褶皱,从狍子的喉管里发出急促的气音,有血沫从里面喷出来,溅的老虎脸上星星点点,乱蹬的腿把地上的雪都踢起来了,露出下面的黑土地,把地上弄得一片狼藉,乱草、黑土与白雪缠成一团,鲜血一点一点渗出去,刚出来还是滚烫的,在雪中烫出一个又一个的小窝,下一秒就温凉了,再下一秒,更成了半凝固的状态,一滴一滴挂在乱草上,风吹也不肯落。
武罗擦了一把自己的脸,上面不知为何沾了一小点血沫,那么远的距离,说是风送来的也不太切合实际,但它就那样出现了,意外又不意外。
武罗说了两个字:“於菟。”
於菟。
叶添添看向那只刚刚捕获了猎物的老虎。
武罗是青要山的山神,青要山地处河南,但屈原所著山鬼其实就是参考了她的形象,屈原是楚人,楚人谓虎为“於菟”,很显然武罗也受了他们影响。
这是一件说起来不太合逻辑,但在神话中却没有任何漏洞的事情。远古时期万物有灵,每一座山,无论多小,都有自己的山神,每一条河,无论多窄,都有自己的河神,只是随着时间流逝,除了最出名的那几座山几条河以外,大多数神灵都被历史所掩埋,带有他们事迹的记忆也随前人一起埋入黄土,化为尘埃。
武罗能觉醒,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但也要考虑到,或许她已经是世界上唯一仅存的山神了。
叶添添之前沉迷于思考自己的问题,却忽略了这一点武罗,是出于什么原因觉醒的呢?
即便是她自己安排的,她为何不觉醒在青要山附近,却要投生在这里?
倘若不是她自己安排的,这种事又有谁能做决定又不至于引起她的惊觉?
这都是问题,此时却还无解。
武罗擦掉脸上的血沫,看了一眼掌中被蹭开的血痕,就往山上走。
叶添添不打算叫住她,德尔苏却着急了:“阿姆巴的在那里!”
武罗回头看了他一眼,脚步却不停,也没回复,可能不知道说什么,叶添添不得不担负起解释的责任,告诉德尔苏:“没关系,阿姆巴不会伤害她的,她……去叙旧?”
他也不知道武罗要去干什么,但这不要紧,他不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干什么吗?
他跟上武罗。
武罗并没有走得太远,但她走得很快,叶添添颇费了一点力气才追上,只见她停在老虎前方不远处,半蹲下去,轻声叫它:“於菟,於菟。”
咬住狍子的老虎抬头看她。
狍子彻底断了气,头垂在一边歪着,血珠也不滚了,隐隐看得到血肉中的獠牙,老虎咬着这么一只将近一百斤的动物,还是很轻松,灰蒙蒙的天色也不能黯淡它眼中的神光,奕奕明明。
他们对视着。
叶添添忽然发现了原本没有对比,还不算明显,此时却一眼看得出,他原本觉得武罗的眼睛像猫,此时才发现,根本是像老虎,几乎一模一样,圆,大,有神,偶尔有点蔑视人类的气质,带金色的光。
离得近了看老虎,比远处更震撼,真是一只美丽的大动物,是造物主最完美的杰作,美丽,强壮,矫健,聪慧,有灵性,叶添添可以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比它更美的生物,是力与美的结合,是一切赞美词汇的归属者,它理当配得上一切赞誉。
它此时松开了口中的猎物,朝着武罗去了。
武罗背对着叶添添,朝他挥手:“你们先去吧,我会赶上你们的。”
叶添添:“……”
他还想留下来再看看会发生什么啊!
但那只老虎已经走近了,眼中有金属的冷漠光泽,看着他就像看着那只已经断气的狍子,叶添添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身体比意识更快地退开几步。
天色更暗了,似乎阴云更厚了。
德尔苏拉住他,示意他快快离开,叶添添没有拒绝,跟着走出一截路去,德尔苏才说:“阿姆巴的,不可以靠近,是神的。”
叶添添有点惆怅:“武罗就可以。”
大家都是神,凭什么他就不可以呢?
德尔苏很大声地说:“不可以!阿姆巴的不可以!”
事实就摆在眼前,你这么反复申明又有什么意思呢?
叶添添悻悻然地想,“阿姆巴”不可以,“於菟”就可以,所以名字决定一切咯?
因为两个人聊不到一起去,后面的路就变得很沉默,但因为沉默,反而走得快得多了,天色擦黑的时候,他们上了目标中的那座山。
叶添添等着德尔苏让自己看什么,结果他爬上一块巨石,让叶添添也跟着上去,从东指向西,从南指向北:“山的,颜色的,不对。”
叶添添看到了。
这山,是连绵不断的众多山脉,山谷沟深,山脊陡峭,横纵分明,相交相离,万山千岭一片白中,每一线顶峰,都以一种深灰色,描画出山脉的走向,在这山河大地上,绘一幅线条纹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