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谈论了很久。
秦青终于理解贺姐心里的伤痛有多重了。
那年十八岁的贺姐从管理学校毕业,分配到某乡镇妇联。在那种相对偏僻落后的地方,能歌善舞的漂亮姑娘贺姐很快就成为了小镇的红人,更是多少小青年的梦中情人。面对各种诱惑,贺姐也曾经眼花过——十八岁的少女该有的梦想她一样都不缺:爱情、工作、前途这些闪着金色光芒的东西刺激着她少女的心。在这些光环中,她很快清醒过来,注意到一双追随她很久的淳朴的眼睛。
这眼睛的主人是同镇管理所的小邝(全名,至今贺姐都不愿意说出来,可见这个人在她心里藏得有多深),一个清瘦不高沉默精悍的小伙子。由于家境贫寒,很好学的他不得不放弃了高中,读了个本地的中技,毕业后分配到这个乡镇。别人闲暇时到处游乡逛镇,三五成群的喝酒打牌。他不,随时都背着一个帆布包,就算被迫一同外出,别人喝酒打牌,他就掏出一本书,静静的阅读,其他人嘲笑他呆,他也不反驳。听说他已经自学考完了汉语言文学专业专科的全部课程。
别的男人看见贺姐,眼里冒火,他看贺姐眼里带光,这光柔和透亮。别人见到贺姐马上围拢,他见到贺姐远远的欣赏。
在这个偏僻的小乡镇里,没有自来水,吃的是镇塘水,俗称望天水。遇到干旱,附近的几口塘就干涸,要到五里外的河边去挑水。对于男人来说,也许没什么,但于贺姐这样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来说,难度特大。当然只要她松口,挑水的人肯定是不会少的,不过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贺姐心里清楚。夏天来了,泥山的太阳狠毒辣,贺姐往往早早的就去挑水,那时天不大亮,有些怕人……有几次,贺姐发现有个人影总是不紧不慢的跟着她后面,等天亮了回头看又没有了。到底是谁呢?不像是要害她的,应该是要保护她的。人家不现身,贺姐更加好奇了,她决定试试。
那天清晨,她和往常一样按时出门去挑水,当感觉到跟着的人影在的时候,她故意一跤摔下去,挑水的铁桶在地上哐当哐当的滚动,贺姐还叫唤了几声。后面的人影听到声音之后立马冲上前去扶贺姐——贺姐双臂被拉起来的瞬间,看清了眼前的人——“小邝!”一切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小邝帮贺姐把桶捡起来,把扁担放在自己的肩上,快速的往河边走,不一会儿,挑着两桶水就出现在贺姐的眼前。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谁也没有说话,也不用说话,所有的情谊都在这等待的步子里。从此,那条路上,走着两个年轻人两挑桶,他们的步子先是一前一后,后来并排着,再后来,只有一挑桶,另一个空着手跟随左右。即便不缺水了,他们仍然去河边挑……
女神有主的消息很快就传播到乡镇的每一个角落,有人羡慕有些嫉妒,不论怎样,幸福在两个年轻人之间荡漾。他们规划着自己的未来,未来小家的未来——小邝继续读书深造,贺姐全力辅助——洗衣服做饭,里里外外忙得不亦乐乎。
终于有一天,一个更大的喜讯传遍了乡镇——小邝考中了北京某大学,脱产去读。别人怎么讲怎么想都影响不了两颗幸福的心。未来在他们面前展示了更广阔的天地,他们憧憬着将来不用花钱就可以从乡镇调到市里,甚至更远的地方。
有人劝贺姐,别把喜欢的东西送得太远,贺姐快乐的想:是鱼就该让他海里游,是鸟就该让他在天空飞,不应该为了自己的小心眼折断他的梦想。再说在二十多岁的女人的世界里梦想重要得多。
从此为了梦想,贺姐开始节衣缩食,她要支付他的费用,她要为他照顾家里。那段日子面条是她的主食,面条吃得太多了,现在看见面条都想吐。
贺姐的努力换来了一张张的照片和一份份的成绩单。她高兴极了,好像是她自己取得的一样,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贺姐就拿出来鉴赏,抱着这些甜美入睡……梦里自己偎依在对方的肩上,笑着醒来。
再后来,信越来越少了,盼到最后一封——连称呼都变了……
姐:
对不起,我今生欠你的,来世再还。我有新的爱人了,我已经不可能回头了,你我之间只能走到这一步……我不能伤害同样深爱我的她,所以只能选择放弃你。
这是一封不叫信的便条,连落款时间都省了。纸质有些泛黄,但从被磨损的程度可以清楚的看出它被翻阅的次数。
“姐,你没去证实过吗?”
“去了,我找到学校,人家躲起来了……几天后委托一个人告诉我——别再纠缠了,没有意思。让我给自己留下一点尊严吧,让他以后想起我的时候,还有一丝的尊重……”
秦青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像被人硬塞了一包稻草一样难受,这人心人性都咋得了?
“这些年恨过吗?”
“刚开始特别想,认为只要他能回头,哪怕付出我的生命我都愿意,甚至不乞求回头,哪怕出来见我一面,当面给个解释都好,可是什么都没有……这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一样。
我去过他家,他父母含着泪水给我道歉,说他没脸见我,只希望我也幸福。看着他父母那样,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也产生恨意,认为他毁了我的青春未来。慢慢的不恨了,恨着特别难受,就想着那些快乐的日子过来……
我把精力和时间都放到工作上,替兄弟姐妹照顾孩子,家里的大事小事全部揽起来。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以为这一生就这么过了,想法不会改变了。没想到这次住院,我突然觉得,应该把这段感情放下,我装着它那么多年,太累了。
我不一定寻找新的感情,起码应该有个伴儿呀,把我的生活正常化,这样才不愧对生命。”
贺姐眼里又闪出了晶莹的泪珠。
“滴滴——”秦青的电话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