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江北的最后一战,说什么惊天地泣鬼神,说什么尸横遍野血可泊舟,那些个空洞的形容词全都是虚的,只有扬州百姓最清楚。
积累的厮杀就在眼前,兵刃划破肌肤砍在骨头上的钝响与濒死之际的凄厉哀嚎就在耳边,所有的这一切全都听的真切看的分明。
顺着毅勇军开辟出来的这条血胡同,沿着大运河急速南退,左侧就是千帆竞过的舟船排筏,上面载着万千百姓,右侧就是生死相搏血肉横飞的战场。
毅勇军将士和刚刚撤出来的扬州守军,不顾一切的维持着这条生死通道的畅通,任凭清军如从海潮一般反复攻打,依旧死战不退。
这一战会不会流传千秋万代尚不可知,但却绝对会存留于扬州百姓的记忆之中。
成千上万的辫子兵,就算不是铺天盖地至少也是漫山遍野了,仿佛兽群一般哇哇怪叫着冲了上来,即便是那些个素来以胆大豪迈著称的豪侠也吓的通身颤抖了,可毅勇军却如同坚固的磐石一般,就是死守着这一条线,说什么也不肯后退半步,而是呐喊着杀了个难分难解。
激战的战斗近在咫尺,飞溅起来的鲜血几乎要落到脸上了。
这一战的惨烈,已非言语可以形容。
若非真正的英雄好汉,根本不敢在此驻足。
刚刚率领着一群忠义之士来到长江北岸的安宁公主,看到这幅激战的惨烈之状,那一腔热血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早已吓的面无人色了。
在南京城中高喊口号一回事,真正来到这生死交错的搏杀战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豪迈慷慨的话语已经说出去了,这个时候的安宁公主纵然是心中畏惧也不能退缩,只好强打起精神在江岸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身后相随的这些忠义之士,可没有毅勇军那样的血勇,也不敢真的上到那血肉横飞的战场。
只能在靠近岸边的地方输送百姓,成千上万的百姓拖家带口的从扬州逃离出来,身侧就是滔滔运河,面前则是滚滚长江,挤挤挨挨的簇拥在岸边急等渡江南撤。
数不清的渡船往来穿梭,各色排筏好似繁忙的蚂蚁,正不顾一切的把这些好不容易才撤离出来的百姓渡到长江南岸。
为了这最后的撤离,毅勇军和各色助战人等已用上了全力,所以一切能够漂浮在水面上的东西全都拿出来了,能渡一人也是无量功德。
一身盛装的安宁公主在人群中格外抢眼,她始终都在不停的呼喊着口号:“毅勇军乃太子亲军,乃我大明中流砥柱,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要护扬州军民一个周全。”
“福藩监国,却坐视江北沦陷,唯有太子不忍生灵涂炭,亲命毅勇军援扬。”
十万扬州民众能够顺利撤离,下一步必然会安置到南京一带,这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只要把毅勇军援扬之功安到太子的头上,这十万民心必然会归附太子,也一定会对太子感恩戴德。
所以,安宁公主反反复复的念叨着太子的名号,却不提张启阳。
现如今的太子,还被软禁在同泰寺中,根本就出不来,“亲命毅勇军”这个说法就显得有些牵强了。
不过毅勇军确实是太子的队伍,安宁公主这么说虽然存了私心,却也不算是错了。
如果说安宁公主带着的这些人没有真正的参与到战斗之中,那绝对是冤枉她了,终究还是有些个血气冲天的汉子在她的感召之下来到了江北,并且真正的进行过激烈的战斗。
第二日清晨,二十多条汉子提着六个血淋淋的脑袋来见安宁公主。
“殿下,我等彻夜埋伏,伏击了六名鞑子兵,全都真鞑子,有人头为证!”
这二十多个追随自己来到江北的好汉竟然干掉了六个鞑子兵,这可是一份不小的军功。
这份军功当然不能到毅勇军那里去领取奖赏,因为这二十多个有功之士是安宁公主带过来的,必须由她进行赏赐,才能交代的过去。
奈何安宁公主身无长物,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犒赏这些人,索性一把扯下腰里的云纹旭日大带,双手捧着送到那人的面前:“壮士为国杀敌,功勋卓著,这衣带本是先皇御赐之物,酬壮士杀敌之功最是恰好。”
这样的一条云纹旭日大带,是皇家专用之物,一般都是用来搭配最正式的衮服,最能彰显身份。
那人知道这条大带不是一般的腰带,而是具有非常神圣的意义,又是皇家专用之物,根本就不敢接受:“这这等厚赏小民实不敢受,只请殿下允小民一事。”
原来,这二十多个奋勇杀敌的汉子并非是什么良善之辈,更不是安分之民,而是横行于长江之上的“水鬼”,专门做得杀人越货横行不法的勾当,抢掠过往船只勒索南北客商,是一帮子出了名的凶残水贼。
因为被官府缉拿,根本就不敢露头,这次跟随安宁公主北渡长江,就是希望立下功劳之后可以洗白自身。
“好!”安宁公主想也不想毫不犹豫的大声说道:“我代表太子殿下答应你们,无论你们以前做过甚么事情,凭这六个人头足以抵消所有的罪行。”
在江边埋伏了整整一夜才斩杀了六个辫子兵,凭着六颗人头马上就把自己给洗白了,这一番风险果然值得。
二十多个水贼齐齐朝着安宁公主跪拜磕头,感谢公主殿下不计前罪之恩。
安宁公主走过去,亲自将那条云纹旭日大带系在水贼头目的腰间:“国事汹汹,扬州危急,诸位壮士能为国而战,便是我大明的忠义之士。当此用人之际,还望诸君多多辛苦。”
安宁公主的年纪虽然不大,终究见识过些场面,颇会使用一些收买人心的手段。
高贵神圣的公主殿下如此“礼贤下士”,将这群水贼说成是“忠义之士”,登时就把这群“忠义之士”感动的稀里哗啦,一个个指天划地纷纷拍着胸脯子表示愿意为公主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有了这些“忠义之士”的协助,安宁公主很快就组织起了一批人手,安抚慌乱的情绪,维持最基本的秩序,确实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尤其是安宁公主本人的出现,极大的安定了那些个百姓的情绪,让整个南渡过程变得更加井然有序,效率也在无形之中提高了不少。
连堂堂的公主殿下都到江北来了,金枝玉叶都不怕死,寻常的平头百姓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一直到了第二日傍晚时分,聚集在北岸滩头的百姓才逐渐疏散干净,越来越多的毅勇军和扬州军将士陆陆续续撤退了过来。
经过一个多月的运送,十万扬州百姓已基本疏散到了南岸,扬州之战已到了最后时刻,同时最激烈的时刻。
清军从四面方汇集而来,将毅勇军和扬州守军三面包围,挤压在一个非常狭窄的区域之内。
“张帅,让毅勇军的兄弟们先撤吧。”史德威的这句话并非客套,不管怎么说,毅勇军都是客军,理应先行撤退,残存的一万四千多名扬州军应该为他们断后。
“让扬州军的兄弟们先撤,我亲自为你们断后。”
战事紧急,根本就不是客套的时候,而且毅勇军的战斗力和组织度确实比扬州军至少要强一个档次。
史德威没有做过多的客套,马上命令扬州军登船渡江。
在渡江之前,所有的扬州军全都面朝北方跪地而拜。
他们在祭拜以身殉了扬州城的史可法。巍巍扬州,昭昭可法,当此一拜!
“甲、乙、癸三营断后。”
“丑、寅、卯垫腰。”张启阳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其他各部渡江南撤!”
身披数创已经杀红了眼的大红狼执意不肯撤退,依旧要带着闯军残部和清军死拼到底,誓言要为战死的罗长腿报仇雪恨。
“罗大哥死在这儿了,我大红狼也不想苟活,左右不过这一一百多斤,索性放在这里与我罗大哥做个伴儿。”
“来日方长,郎将军速退。”几番劝说之后,终于让大红狼及闯军残部登上了渡船。
“半斤!”
“亲爹,有什么命令?”
“给仪真发信。”
“明白。”
半斤转过身去,从背负在身后的鸽子笼中取出一只信鸽。
“小翠儿,把蓝色的鸽子放了吧。”那个叫小翠儿的小女孩的背后也背着几个鸽笼,这几个鸽笼的颜色各有不同。
宝珠打开那个蓝色的鸽笼,将信鸽放飞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