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宋时开始,长江就不断的整体“北移”,使得江面变得更加开阔,尤其是南岸的浅水区,在几百年的时光当中逐渐露出水面,成为一片片互不相连的堰湾。
这样的堰湾多是兔子不拉屎的荒僻之地,经过一番修饰之后,却别有一番景象。
浅浅的堰湾已被填平、夯实,又用干净的白沙仔细铺垫,还专门在最上面覆了一方大大的羊毛毡毯。
毡毯的中间摆了一张硕大的嵌玉虎纹桌,还有一把带扶手的高背儿胡椅。
四周点起了熏香,用来驱逐嗡嗡乱飞的小虫子。
十几个大厨在旁边忙碌着,不停的将美酒佳肴送将上来。
稍远处,是几十个手按刀柄的辫子兵。
“主子,这是名动淮扬的招牌菜,有个名头叫做三套鸭,最吃刀功了,寻常的厨子做不出来,肯定对主子的口味儿”
刘良臣把细瓷碟子送到多铎面前,满脸都是谀笑:“不是奴才说大话,这样的三套鸭,只有淮扬名厨做出来的才最地道,还有这蟹粉狮子头”
在刘良臣的服侍之下,多铎已酒足饭饱,斜着眼睛看了看垂手肃立一旁的刘良佐,面带微笑的说道:“早就听说你们汉人会享受,却想不到竟然享受到了如此地步。每顿饭都要十几个厨子和上百道菜式,真的让我自愧不如。你们要是把这点心思用在打仗上不过你这厨子的手艺还真不赖呢!”
果然是蛮夷,当真没有见过世面。
这点排场算个甚?
以前镇守江北的时候,刘良佐的仆役有上千之多,这样的宴席已经算是非常简朴的了。
暗暗腹诽的同时,脸上却是一副恭敬的神色:“若是王爷喜欢,就把这些个厨子全都送给王爷。”
“喜欢,喜欢,我喜欢的很呢。”多铎哈哈大笑着说道:“难得你还有这份孝敬的心思,哈哈”
在多铎身旁伺候着的刘良臣赶紧说道:“王爷收下你的孝敬,便是给了你天大的脸面,还不赶紧谢恩?”
收下我的礼物,还要我谢你的恩?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虽然心中有些不快,还是恭恭敬敬的“谢恩”了。
刘良佐和刘良臣本就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都是崇祯朝的武将。
只因际遇不同的缘故,胞弟刘良臣早在十几年前的辽战当中就投靠了多铎,而刘良佐则一路辗转成为江北四镇的四大“巨头”之一,在拥立了弘光帝之后一直到多铎率军南下才投靠。
虽然已投靠了清军,但刘良佐却很不习惯,不能像自己的胞弟那样毫无心理障碍的自称奴才。
对于刚刚投降不久的刘良佐而言,他是带着几万大军投降过来的,多铎只能算是他的上司,而不是主子。
要他成为奴颜媚骨的奴才,心里总是觉得有点别扭。
看着刘良佐乌青的脑门,多铎大笑着说道:“你们这些个汉人,总是喜欢矫情拿捏,总是放不下身段。做我的奴才有什么不好?有很多人想做而不得呢!既然你已剃了发,就是我的奴才了,若是你用心做事,主子会抬你的籍让你入旗”
对于多铎而言,这个昔日的大明总兵官不过就是个奴才罢了,从他剃发留辫的那一刻,就已注定了这个身份。
刘良佐很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入下去:“王爷,毅勇军攻势甚猛,我军怕是抵挡不住。还望王爷以旗战兵增援,或者是调汉军旗过来也行”
“你们打不过毅勇军,我知道!”就好像是在说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多铎毫不在意的说道:“要是连你们都能击败毅勇军,那毅勇军也就不是毅勇军了。我从来就没有指望你们能打退张启阳,只要缠住他就好”
毅勇军拼命厮杀,新附军损失惨重。
激烈的战斗仅仅维持了两个昼夜,就已经出现了七千多的伤亡,若不是有督战队弹压着,新附军早就败退下来了。
每多战一日,就多损失几千人马,这样的战损谁都无法承受。
偏偏多铎却一点都不在乎新附军的死活,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调旗战兵或者是精锐的汉军旗过来增援。
这是在战场上,刘良佐觉得自己不应该是百依百顺的奴才,而应该是据理力争的将官:“王爷,若无增援的话,我部人马恐怕顶不住”
“顶不住也要顶,若是敢后退,我亲手砍了你的脑袋!”多铎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凶狠的光芒,旋即就又变得和蔼起来,用安慰的口吻说道:“多死几个兵算不得什么,等我拿下了南京,随时可以再补充回来。”
清军一路势如破竹,前来归降的明军数不胜数,无论死伤多少多铎都毫不在意。
但刘良佐不能不在意,那数万士兵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如果手中没有了足够的兵力,他根本就什么都不是,随时随地都会被多铎一脚踢开。
多铎似乎已经看出了他的顾虑,依旧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说道:“那张启阳打的凶猛,也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用不了几天,毅勇军就会退下去,你们再坚持几日就好了!”
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也不仅仅只是为了安慰被毅勇军打的狼狈不堪的新附军,而是多铎的战略安排。
在这个广阔的战场上,分布着很多杂七杂的军队。
甭管是明军三大营的人马还是扬州军,也不管是昔日的江北军还是新附军,看起来闹闹哄哄的数量很多,其实都不过是炮灰而已,真正的主力只有两个:多铎的旗战兵和张启阳的毅勇军。
这才决定最终胜负的关键力量。
正在激烈交战的彼此都很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但是,这两支可以起到决定作用的力量却没有撞在一起。
不管是张启阳还是多铎,都在用手头上最精锐的力量疯狂攻击对方数量庞大的杂牌军。
就好像新附军不可能顶得住毅勇军的猛攻一样,张启阳侧翼的扬州军同样挡不住旗战兵的凶悍攻击。
眼下的局势就是,毅勇军主力已把新附军打的节节败退损失惨重,疯狂收割生命。
而多铎的旗战兵则打穿了扬州军和毅勇军的衔接部,将两者彻底分割开来。
这是一场外人无法理解的战斗:双方都无视已经被打穿的侧翼,只是好像发了疯一样的杀戮对方的杂牌部队。
多铎很清楚的知道张启阳的意图。
张启阳希望用凶猛的进攻击败新附军,逼迫多铎把作为主力使用的旗战兵抽调回来,以解南京危局。
但多铎却一点都不在意新附军的死伤,甚至不在乎毅勇军有可能从侧翼截断自己的巨大风险,而是在切割了扬州军之后,命令主力疯狂攻城。
只要攻破了南京城,毅勇军的悍勇就全无作用。
就算一时之间难以攻破坚固的南京城,也不要紧。
只要攻城战打的足够猛烈,张启阳就一定会回援。
这不是出于战场局势的考虑,而是出于政治考虑。
他张启阳是太子的人,毅勇军是太子的队伍,他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南京陷落还不回去。
只要南京城稍微出现一点凶险的迹象,张启阳就一定会回援,到时候就可以包毅勇军的饺子了。
无论张启阳是不是已经看透了这一点,他都必须回援南京,而不是继续和新附军在野战中纠缠。
因为他是太子的人,在君父事急的情形之下,他想不回头都不行。
现在比拼的就是双方的承受能力!
谁最先承受不住,谁最先露了怯,谁就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你们继续缠住毅勇军,佟图赖的汉军旗和我的主力会猛烈攻城,我估计城里的小皇帝肯定已经慌了,说不准调毅勇军回援的圣旨已经出炉了,哈哈”
这个战略确实足够大胆,但也足够凶狠,却忽略了一个事实:南京是天下第一雄城,坚固程度无以伦比,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打下来的。
多铎当然知道,而且知道的很清楚,他甚至早就知道了南京城具体的防御部署,因为他手头上就有一份非常详尽的城防图。
何处是防御重点,部署了多少兵力,甚至连每一个炮位都精准的标注出来。
早就攻城之前就已把南京城防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自然可以事半功倍。
这主要是因为城中有清军的内应!
坚固的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不久之前的扬州之战就已印证了这个道理。
正因为城内的明军出降,才导致了固守一个多月的扬州快速沦陷。
南京攻防战,只不过是扬州大战的翻版而已。
大军猛攻之下,城中的内应趁势而动,来个里应外合,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攻破南京,到时候毅勇军还能翻起什么浪花来不成?
“刘良第做的好!”多铎的眼睛已经眯缝起来,遥望着远处的雄城,不住的微微点头:“你们三兄弟都是天生的好奴才,本王一定不吝赏赐”
“多谢主子!”
当胞弟刘良臣做出一副令人作呕的谀态之时,刘良佐抬眼看了看远处的南京城。
外有大军环逼,内有叛乱之臣,这南京铁定是守不住了。
南京一失,整个江南顿时易主,这大明朝就算是亡了!
改朝换代江山易主,不过是史书上最寻常的事儿,刘良佐不是史可法,他绝对没有和大明朝共存亡的心思。
只要能保住这一身的富贵,便是自落身价的投靠了多铎又算得了什么?
剃发易服,虽然心里有些别扭,终究比身死命丧要强的多。
这大明朝垂两百多年,早已露出破败的末日景象,只有脑袋有毛病的傻儿才会做大明朝的孤忠之臣,刘良佐是识时务的俊杰,而不是迂腐愚忠之辈,他可不想为大明王朝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