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的案头摆着两封书文,一份出自多尔衮,一份出自布木布泰。
多尔衮在书文中严厉斥责洪承畴,说他“敷衍塞责”“当进不进”,以至于“耗兵糜饷”“拖延日久”,用词非常的不客气,几乎等于是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了。
布木布泰的那一份则婉转的多,基本没有谈及任何和军事有关的话题,而是用比较隐晦的方式向他诉苦:比如说财政日渐艰难,朝廷入不敷出,连宫里的用度都一减再减,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不得不动用了专门给旗人准备的旗饷,希望洪承畴能够充分体谅朝廷的艰难和良苦用心。
这两封书信虽然言辞各不相同,但却是同一个意思:赶紧进兵,速战速决平定江南残明。
多尔衮的破口大骂也好,布木布泰的旁敲侧击也罢,都是在催促。
对此洪承畴只能苦笑。
平定江南?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
江北之兵汹汹十几万之众,但却分属三个不同的“派系”:以佟图赖的汉军旗为代表,包含新增的部分蒙古旗,其实是多尔衮一系的人马。
萨哈林是礼亲王代善的儿子,代表着清廷当中的老牌勋贵。
以刘良佐为代表的那部分杂牌军则代表着新附军的利益,再加上杂七杂的地方驻军,关系错综复杂,偏偏就没有直属于洪承畴本人的队伍。
调和各个派系之间的关系就已经让洪承畴焦头烂额了,再加上风起云涌的十几股义军不停的折腾,渡江南征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面对江南日渐高涨的北伐呼声,洪承畴早就注定出了一个“诱敌深入”的总体战略,将手头上的三股主要武装力量渐次铺开层层设防,以期达到消耗明军活活磨死对手的战略目的。
“大人,这两封信应该怎么回?”
洪承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面带微笑的看着这个人,笑呵呵的说道:“恩同呐,我记得你今年好像是五十七岁了吧?”
“回大人的问,卑职癸巳年生人,属小龙的,和大人一样的年岁,只是比大人小了一个月!”
说话的这个人叫冯成章,字恩同,祖籍漳州,算是洪承畴的半个老乡。
早在崇祯三年洪承畴出任延绥巡抚的时候,就是洪承畴的私人幕僚了。
“你跟着我也有小二十年了,有没有想过要当官儿?”洪承畴笑道:“要是你真有这个想法,就老老实实的告诉我,帮你谋个一官半职。”
按照当时官场上的传统,幕僚完全就是一种雇佣关系,算是大半个私人秘书,和朝廷没有任何关系,仅仅只对洪承畴本人负责。
这冯成章虽是洪承畴的心腹,却是白丁之身,至今没有任何官职。
从山陕到辽东,从辽东到京城,再到现在的江北,不管洪承畴事明还是降清,这个冯成章都是一路跟随。
就凭这份资历,想要做个官儿的话,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大人抬爱,学生心领就是了。”冯成章笑着摇了摇头:“这么多年来,学生跟随大人一路辗转,吃过苦也受过罪,好处也落下了不少。不瞒大人说,光是下面孝敬的各种供奉,就已够学生几辈子的吃穿用度了。学生已到了这个年纪,早就绝了出仕为官的打算。只等平定江南之后就向大人请辞,到时候就可以做个富家翁了。”
宰相门前七品官,如洪承畴这样的方面大员,作为他的大半个“秘书”,就算冯成章不去刻意的捞钱,很多灰色收入也不在少数,最难得的是他敢于直接向洪承畴承认这一点。
“老爷是属小龙的,学生也是,只想附老爷之尾,图个安安稳稳的富贵也就是了,官场上的事情学生早已看的通透,真没有那个心思去做官了。”
“小龙小龙”洪承畴苦笑着说道:“说好听一点是小龙,不过是条蛇罢了。还是冬月之蛇,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能告老请辞回家去做富家翁,我却不能。想想那纵情林泉笑傲山野的逍遥,真是让我羡慕啊!”
冯成章已事洪承畴近二十年,老了之后还可以请辞回家,但洪承畴能请辞吗?
作为他的私人幕僚,冯成章当然知道蕴含于这句话当中的深意:“如今摄政王和太后表面和睦,实则暗斗不止,怎么看都不像是平稳之兆。老爷最好还是超然一点,不可卷入这场争斗,以免受到池鱼之殃。”
多尔衮和布木布泰之间的争斗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公开化了,迟早会有爆发的那一天。
到时候必然是石破天惊,哪怕稍微受到一点点波及也会是滔天巨浪,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境地,关于这一点洪承畴已经看的很清楚了。
不参与这场争斗是最好的选择,只有超然物外才能不受波及,但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不论洪承畴是不是太后的人,别人都会这么认为,也不管他有没有参与到清廷高层的争斗之中,都不可避免的会被卷入其中,这是他完全无法左右的局面。
就眼前的这个局面,若是以布木布泰为代表的“帝党”一系最终落败,他洪承畴第一个就要被多尔衮拿下,到时候必然是万劫不复的凄惨局面。
若是不能顺利平定江南,也一定会被当做是最大的替罪羊。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是布木布泰战胜了多尔衮,他洪承畴也不会落什么好下场:用过了的擦脚布毫无价值,肯定会被一脚踢开,能保住身家性命就算是不错了。
“别看我现在位高权重,这些全都是虚的,只要朝廷一纸书文就能剥夺我的一切,这些话也就只能对你说说。”洪承畴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叹:“罢了,罢了,现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替我回摄政王和太后的书信吧,还按以前的老办法回复他们即可。”
多尔衮和太后都在催促他尽快平定江南,但那完全是出于政治的考虑,军事上根本就不可行。
虽说洪承畴控制着十几万征南大军,但那只是纸面上的数字,真正可以拉到战场上的军队还需大一个很大的折扣,洪承畴实在没有平定江南的把握,为了避免重蹈多铎的覆辙,只能采取防守反击的办法,极力避免在敌人的内线作战。
时至今日,洪承畴依旧不相信湖广方向上的明军就是江南的主力,那只不过是战略牵制的偏师而已。
虽然九江已经失守,更多的迹象证明明军已经把大量精锐部署在西边,但洪承畴依旧相信自己的判断。
在湖广打仗的是明军主力?
这种把戏也就只能骗一骗战场上的雏儿罢了,却是骗不过洪承畴的。
作为明军野战主力的毅勇军和扬州军,就部署在沿江一带,虎视眈眈的盯着江北,不可能去到湖广。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那张启阳和史德威演了一场瞒天过海的好戏,已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把主力调到了湖广方向,但有一个事实却骗不了人:动员。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千古不亘的道理,要想支撑主力作战,必定需要海量的钱粮资材。
大规模的动员永远都不可能在悄无声息的情形之下完成,残明最重要的后勤动员能力几乎全都在洪承畴的眼皮子底下,明军会在没有完成后勤动员的情况下去和阿济格决战?
绝对没有这个可能。
明军的主攻方向必然是江北,北伐才是他们的最终目标。
就在这个时候,贴身的亲卫送来一份书信。
书信来自湖广,是左梦庚的亲笔信。
和前几次的来信一样,内容并无新奇之处,还是在催促洪承畴尽快进攻江南,以缓解赣西和湖广的军事压力。
左梦庚的人马战斗力低下,甚至可以说是不堪一击,除了数量众多之外几乎毫无亮点可言,被明军的偏师击败并不算很意外,所以他才着急的催促洪承畴赶紧发动攻势,好分摊他们的压力。
这封书信多是说过好几遍的陈词滥调,但末尾的几句话却引起了洪承畴的注意:“张启阳已亲临九江,正率部西进,沿途给养舟船自池湖入江,绵延十数里。”
看到这句话,洪承畴的神态陡然一僵,旋即脸色大变,猛然站起身来,因为动作太大,把圈椅都给带翻了,撞倒了矮几上的茶盏,弄的汁水淋漓好不狼狈。
“好一招瞒天过海,好一招瞒天过海!”
这一次,洪承畴终于反应过来,他知道自己被骗了,而且被骗的死去活来。
湖广方向就是明军主力,连张启阳本人都已经过去了。
作为主力移动风向标的后勤补给,根本就不是起于江南或者是毅勇军的老巢颍州,而是发自安庆一带。
就地补给,就近运送,看起来好像很简单,但却需要事先进行非常周密的部署,还有地方上的全力配合,没有几个月的准备时间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也就是说,早就在很久之前,张启阳就已经动了进攻湖广的打算,并且早就开始部署了,却把洪承畴骗了个团团转。
阿济格和左梦庚说的是真的,判断失误的是他洪承畴。
这是战略大方向上的误判,除了军事影响之外,还有巨大的政治影响,事后洪承畴一定要为这个重大失误负责。
为了弥补损失,洪承畴必须趁江南空虚之际马上发动攻势,若是能够顺利平定江南或许还有些补救的余地。
若是征南计划失败,那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到了那个时候,就算多尔衮不责罚,太后也一定会把他抛出来当替罪羊。
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后,洪承畴当机立断马上下令:“火速召集诸将军议事,马上给鳌拜去信,快!”
在进攻江南之前,必须彻底摆平后顾之忧:不计代价的剿灭身后的各路n军,尽快为平定江南的总体战略铺平道路。
那些小股的n武装虽然飘忽不定,但只要用海量的兵力压上去,一定可以快速消灭。
只是淮安以北的天王军有些麻烦,需要山东的鳌拜进行配合才行。
就好像大梦初醒,洪承畴总算是反应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