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遣使团访明,这个消息传来,整个江南立刻就炸开了锅,民情舆论一下子就被点燃了。
“当年伪清得势的时候,多铎带着二十万大军气势汹汹的杀过来,咱们死了多少人?全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杀的长江水都是红色的,现在招架不住了,就过来乞和?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都说这宁城的城墙是天下第一,若是与那清廷的脸皮比起来,终究还是薄了!”
“老子活了几十年,自认阅人无数,见过脸皮厚的,却从未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一n扎下去都见不着血,你们说这脸皮到底有多厚?”
“这不是脸皮厚不厚的问题,而是还有没有脸的问题。”
“老子我还真得长一长见识了,到时候看看这使团中人到底是些什么货色。”
“必然全都是厚颜无耻之徒,老子根本就不瞧他们,怕是脏我的眼珠子。”
“这些人还敢来?我倒是想看看,得多不长眼的王蛋才敢接他们。”
按照一般的外交礼仪,外邦的使者来访,必然要有人接待。
现如今,整个江南都把眼珠子瞪的溜圆,就想看看是谁去接待了。
谁要是接待了清廷派遣过来的使团,立刻就会被老百姓的吐沫星子活活淹死,汉奸的大帽子辈子都别想摘下来。
江南学社的相公们更是趁势而起,纷纷挥动如椽大笔,写就一篇又一篇慷慨雄文,破口大骂清廷的厚颜无耻:“彼伪清者,本茹毛饮血之辈,无礼无伦无纲无常,故称蛮夷。一朝逞兵n,纵祸于中原,窃我神器据我故都,何云为邦?祸我中华之地乱我纲常之伦。”
“今四海旗聚,王师北定,天下共伐之际,气壮山河硕冲霄汉,犁庭扫穴巢穴倾覆之时,竟做摇尾乞怜之状,告天下同胞,勿忘腥膻遍地之仇,勿忘山河破碎之恨。”
“斩尽最后一兵之前,有擅妄言和者,即为国贼,天下共讨之。”
得势就猖狂,失势就想起了合议,没那么便宜!
谁要是敢说一个“和”字,就是大大的国贼,就是当朝的秦桧,全天下人就能骂的他永世不得翻身。
作为江南学社中领袖群伦的人物,若是说起别的本事,钱谦益钱老大人或许真的不怎样,但要说去这文字上的功夫,绝对是当时的顶尖高手之一。
一篇汴京祭写的妙笔生花,真个就是笔笔龙蛇字字珠玑。
在钱老大人的这篇临安祭当中,说的非常明白:赵宋何以丢了半壁江山?何以有靖康之耻?就是因为内有奸贼。
现如今张大帅已经把北宋故都开封打下来了,谁要是敢在这个时候接受清廷的和谈,就是最典型的贼。
他钱谦益就一定会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挂在观音门外,等着看清军再次攻打江南,等着看大明朝最后的灭亡。
“以吾目悬于北门,以观清军灭明尔!”
这句话说的慷慨激昂掷地有声,大明朝血忠之臣的形象入木三分跃然纸上!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早就成了古代的外交基本原则,骂归骂,必要的外交程序还是要走下去。
就在大清使团来到南京城外的时候,却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变故。
也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五七名壮汉,一个个手持明晃晃的钢刀,突然冲了过去。
几个人就想砍杀大清的外交使团,这当然是一厢情愿的天真幻想,那两百多个随行的清军全都是雄健之卒,也不是吃素的,纷纷上前迎战。
就在众人以为会发生“血溅当场”的事件之时,那几个壮汉猛然收起了刀剑,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暗器”砸了过去,顿时恶臭传来。
原来,所谓的暗器不过是裹着粪便的纸包。
在大清的外交使团身上淋粪,这比直接上前砍杀还要解气,顿时换来老百姓一阵阵铺天盖地的叫好声。
虽然这几个壮汉很快就被清兵捉住,然后按照外交礼仪交给了在城外驻守的明军士兵,但那几个壮汉全无畏惧之色,一个个好像凯旋而归的大英雄般哈哈大笑。
前来接待的“官方人氏”不是别个,正是复隆朝的第一位状元公。
状元公姓利名中字青扬,当年开恩科之时,曾以一篇民自富论力压群伦,摘取科举魁首高中状元。
谁也没有想到,代表朝廷接待清国使团的人竟然会是当朝状元公,无不为之叹息。
作为本朝第一位状元公,利中利青扬不仅前途远大不可限量,而且出身极好。
所谓的出身好不仅仅只是说他是天子门生,更主要是说家世好。
利出李姓,利中利状元本是楚地人氏,远祖乃是大名鼎鼎的道家祖师老子,却接了这么一个倒霉的差事,虽说是朝廷的委派,却很有可能会因此断送了自家的大好名声。
状元公利中很清楚的知道这个差事会毁了自己的一世清名,却不得不遵照朝廷的旨意来做这个谁也不愿意做的事儿。
被临时任命为礼部从五品员外郎的状元公一刻也不想耽搁,只想尽快办完这破差事。
接洽事宜刚开始的时候还算顺利,但很快就起了争执。
争执的原因在于那两百多个清兵。
按照利中利状元的说法,可以允许包含清兵在内的使团进城,但他们必须放下武器除去铠甲。
这些个清兵是外交使团的随行护卫人员,放下武器除去铠甲虽然也不会真的有什么危险,但这绝不是外交礼仪的一部分,清廷使团自然不答应,肯定会据理力争。
大清遣明使团的主使是一位宗室贝子,连汉话说的都不怎么利索呢,这“据理力争”的使命就落在了“副使”的身上。
这位清廷“副使”也是大有来头的,他的身份和利中利状元完全相同,也是一位状元公:大清顺治三年的状元。
大明朝的状元,碰上了大清朝的状元,而且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情形之下,立刻就撞出了火星子。
“利兄能高中魁元,必是博古通今之大才,听闻利兄是楚人,想必一定知道晏子使楚的故事。”
所谓的晏子使楚的故事,说的就是春秋时期齐国大夫晏子出使楚国,拒不接受楚国人的侮辱,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为自己的国家争取尊严,基本上就是这一个故事。
大清状元何洪森就是想借助“晏子使楚”的故事表明自己的心迹:你们在我的身上淋粪,我可以忍了。
但你想让我放弃大清的尊严,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因为我代表的是大清国。
作为状元公,当然饱览经史,面对来自敌国的“同行”,绝不能在这个时候露了怯,立刻做出反驳:“齐楚两国本就是周天子治下诸侯,行的是周礼,尊的是周王。你所尊奉者不过是蛮夷之酋罢了,有何脸面在我泱泱上国惶惶大明面前自称为国?”
明朝一直都拒绝承认清的地位,正式说起的时候总会在清的前面加一个定语:伪!
按照大明朝的说法,所谓的清国,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地方nn,而且是绝对没有法统的地方nn。
大清状元何洪森当然不会承认这个说法,而是振振有词的说道:“我大清太祖高皇帝龙兴关外。”
他刚刚作出一副慷慨陈词的模样,利中利状元就很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头:“且不说伪酋努尔哈赤是不是皇帝这根本之事。据你们事先递上的书文表明,你本是山东人氏,努尔哈赤远在关外,怎么就成了你的太祖高皇帝了呢?”
这句话虽然说的比较委婉,其实相当的不客气,等于是指着大清状元何洪森的鼻子破口大骂了:你小子就是个认贼做父的小人!
那何洪森也是个牙尖嘴利之辈,自然不会承认这样的“侮辱”。
“江山易主王朝更替,本是寻常之事。我本是明人这不假。然崇祯年间天下纷乱生灵倒悬,我大清起于关外,奉邀入关击贼,为崇祯明皇复仇。”
辫子兵入关是为了打李自成,是为了给崇祯皇帝报仇,这个说法在明末清初很有市场,曾经蒙蔽了很多人。
但却骗不过利中利状元。
“照你这么说,伪清入关是为了我大明好?”
“当然。”
“这我就无法理解了,既然你口口声声说的大清是为大行崇祯皇帝复仇,那打走了李闯之后为何不走呢?为何还要占据我大明的疆土?”利中很不客气的说道:“这就如同你家里着火了,来了些人把火焰扑灭然后把你的家给占了,你说这是不是贼寇行径?象你这样的是,是不是认贼作父的无耻之辈呢?”
“好,说的好!”
也不知是谁最先挑头喝了一声彩,人群之中顿时爆发出一阵阵叫好声。
这出大明状元公对决大清状元公的好戏,可比戏台子上那些咿咿呀呀锣鼓唢呐的唱段好看太多了。
“良禽择木而栖,忠臣择主而事,你我各为其主罢了。我身在北地当然事清,就如你在南疆事明一样。若事清者皆为贼,衍圣公同样剃发留辫,你又怎么说?”
所谓的衍圣公,其实就是山东曲阜的孔子后裔,秉承着儒学治天下的理念,历朝历代都会封圣人后裔为衍圣公,世袭罔替永不断绝。
在人的心目当中,孔府衍圣公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称之为“圣”,也就仅仅比不“神”低一个档次而已。
连孔圣人的都留起了辫子做起了大清的衍圣公,作为读着论语长大的儒生,你怎么不去说他呢?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取义成仁者方为圣人门徒,背弃者,皆为贼,衍圣公亦如是。”
杀身成仁舍身取义,这才是真正的孔孟之道,而不是让你为了功名利禄就数典忘祖的,你和山东的衍圣公在我的心目当中,都是一样的货色!
这一句话直接就把人心目当中直追神佛的衍圣公给骂了,当真就如同石破天惊,所有人都惊的目瞪口呆,场面顿时一片死寂。
“说的好!”在城头上看热闹的刘乾龙用力的拍着巴掌:“这些话我早就想说了,只是你们状元公说的这么明白,哈哈!”
稀拉拉的掌声逐渐逐渐变得热烈起来。
刘乾龙笑嘻嘻的对躲藏在城头了哨之后的叶黥说道:“这个利中是你下面的属员,能说出这句话来,足见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物,想不到你们礼部衙门里头还有这样的人才。”
衍圣n靠清廷,确实让全天下的种子们颇为恼火,但却无可奈何,出于为尊者讳的缘故大多选择回避这个话题。
今时今日此情此景,这位读着圣贤书的状元公却把孔圣人的后人给骂了,而且是当中大骂,确实有几分热血的架势。
“这样的人物,大帅一定会非常喜欢。”叶黥苦笑着说道:“咱们的大帅,就喜欢这样的人。”
如果张启阳在场的话,一定会为利中利状元的言行大声喝彩,按照张启阳说法就是:在我族面前,衍圣公算个屁呀,早就该骂了!
“我族”这两个字就是张大帅的天,就是最至高无上的存在。
与这两个字比起来,一切都等而下之。
“这样的人物,不进军校真的有点可惜了!”刘乾龙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懒洋洋的看了看还在城外唇n舌剑你来我往的两位状元公,又斜着眼睛瞅了瞅叶黥:“好大的一场热闹,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不能在战场上拿到的东西,就永远别想在谈判桌上拿到。你说清廷上下真的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所谓的合议肯定成不了,他们当然心中雪亮,我估计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叶黥说道:“老崔,对于合议,你是怎么看的?”
“我估计应该不是单纯为了争取时间喘过这口气,应该还有别的图谋,怕是要利用合议进行挑拨了!”
作为毅勇军中的内部人员,叶黥当然知道刘乾龙在说些什么:“大帅私下里和清廷那边接触,这已犯了很大的忌讳,清廷故意如此大张旗鼓的来论和,分明就是要挑拨大帅和朝廷的关系。大帅也真的是,聪明一世为何糊涂一时?一个小小的史环真的这么重要?值得这么干?”
“值得!”刘乾龙很确定的说道:“要是我,也会这么干。因为大帅必须要给扬州军一个交代,至于说朝廷会怎么看,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朝廷的想法还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