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岁尾,正是一年当中最冷的时节,但却因为清廷的撤走而显露出了明显的太平景象。
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蒸年糕贴春联,早已等的不耐烦的孩子们捏着香头子,点燃了家里自制的鞭炮,恶作剧式的专门往人群里扔,总是惹得大人们一阵怒骂,然后把这些淘气的孩子打个屁股开花。
郑夫人正在蒸枣糕,在掀开蒸笼的那一刻,甜糯的气息顿时弥漫庭院。
“您家?”
郑夫人循声望去,看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叫花子,此人衣衫单薄披头散发,还瘸了一条腿,正倚在大门口朝里张望。
郑夫人素来就是个心慈面软的,又是信佛之人,当即拿起个热气腾腾的枣糕走过去。
把枣糕塞在那个瘸子的手中:“这眼瞅着就要过年了,给你个新蒸的枣糕,我这里还有几文钱,也一并给了你,好歹也过个年。”
“这我不是要饭的花子。”那人说道:“我是来找郑肃郑头儿的他在家么?”
郑头儿这个人素来交游广阔,三教九流什么样的朋友都有,想不到他还认识这样的乞丐。
郑夫人朝着堂屋那边高声呼喝了一嗓子:“当家的,有人找。”
正在屋子里写春联的郑头儿应声而出,一眼就看到了大门口的那个“乞丐”,稍微愣了一下,旋即大踏步的走了过来,一把拉起“乞丐”的手:“杨大爷?您怎么来了?这冷天时候的,别在门口傻站着了,赶紧到屋子里暖和暖和。”
十分热情的拉着“乞丐”进了堂屋,郑头儿那个十几岁的孩子看到父亲把一个乞丐拽了进来,心中颇有不悦,忍不住的皱起了眉头。
郑头儿早已经把儿子的神态看在眼中,顿时勃然大怒,劈手就是一巴掌打了过去:“你这小兔崽子,怎一点礼数都不懂?这位就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连我见了都要喊一声爷,赶紧给杨大爷行礼。”
“罢了,罢了!”杨疯子摆着手说道:“都是自己兄弟,说什么大爷不大爷的,平白折了我的寿数。”
“看这样子,杨大爷还没有吃饭呢吧?”郑头儿朝着他儿子喊道:“别他娘的愣着了,赶紧去温酒,把我刚买的那坛子老烧锅开了。”
“孩儿他娘,家里有甚么好吃食全都拿出来,我要招待贵客。”
谁也不晓得这位杨大爷是什么样的贵客,看郑头儿这幅热情的样子,想来一定是很要紧的客人,一家人马上就忙碌起来。
时间不大,整块的刀口肉和整只的鸡鸭就摆上了桌,郑头儿招呼着杨疯子一起脱鞋上炕,在小小的炕桌前坐了下来。
“杨大爷,今儿个你算是来着了,这一坛子老烧锅是正经的窖藏真品,六年份儿的,要不我和酒坊的东家有旧情,寻常人可吃不到这么醇厚的好酒呢!”
从热水盆中拿起锡酒壶,试试了温度确认美酒已经热的恰到好处之后,这才亲手把盏,为杨疯子满满的斟了一杯:“杨大爷尝尝咱们京城的老烧锅味道如何,到底地道不地道!”
“郑兄,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吃酒”
“我的杨大爷啊,你什么都不要说,若是瞧得起我郑肃,就先吃了这杯酒。”
郑肃郑头儿的热情简直让杨疯子无法招架,只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郑头儿也赶紧陪了一杯。
“我找你有点事情”
“就算是有天大的事儿,也不能耽误了咱们吃酒。”
连连饮了三大杯之后,郑肃又扯下两条鸡腿儿:“这卤鸡是我老婆煮的,火候那叫一个赞,杨大爷先吃个痛快再说。”
实在招架不住郑头儿的热情好客,只能先吃了那两个鸡腿儿。
酒也饮了,肉也吃了,终于可以开口说正经事情了。
“郑大哥,我找你确实有事,最近最近我遇到一点困难,还望郑大哥能施以援手。”
还不等杨疯子把话说完,郑头儿就已经猛的放下了筷子:“杨大爷,您这是说什么话?啥叫施以援手?干嘛这么见外?有啥事您尽管开口,只要是我郑肃能办到的,莫说是一件,就是一百件也绝对没有二话。”
“我想拖郑肃大哥帮我弄点粮食,要是在弄到些药物,那就更好了。”
“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情呢,原来就是这个呀,不算个事儿,真心不算个事儿。粮行米店的东家我就认识好几个,别的大话我也不敢说,但区区的一点粮食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郑肃郑头儿笑着说道:“既然杨大爷亲自来找我了,莫说是些粮食药材,就是你要我这颗项上人头,我都会割下来送给你,若是我说半个不字,我这个郑字儿就倒着写。”
“郑肃大哥愿意帮忙,杨丰感激不尽。”
“杨大爷的事那就是我自己的事儿,说什么感激不感激的,那就是没有把我当兄弟呀。”郑肃说道:“杨大爷交代的事情,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就算我办不到也会想法子办到,只是想问问杨大爷,想要多少粮食多少药材?”
“当然是越多越好,至少也要千儿百石的,若是实在弄不到,三五百石也能先凑合,只是我现在没有现钱,得赊欠一阵子。”
“什么钱不钱的,说这个就没有意思了,不就是几百石粮食么?还不至于让我为难。”郑肃郑头儿把胸脯子拍的山响,信誓旦旦的保证着:“我手头还有些积蓄,钱的事情就不劳杨大爷操心了。”
“如此,多谢郑大哥了。”
“且不忙着谢,我得多嘴问一句,杨大爷你要这么多粮食是给谁吃呢?”
“这”
“我已猜到了杨大爷采买粮食的用意,也知道你要给谁吃。”郑肃郑头儿说道:“若是你杨大爷自己吃,别说是区区的几百石粮米,就算是你要吃我的肉,我都立刻拿刀子割下来给你炖熟了。这是因为我敬你是个英雄,是条好汉。可若拿去给鞑子吃,那就对不住了。”
“我宁可把粮食喂狗,或者是一股脑的倒进河里,也绝对不会给鞑子一粒米!”郑头儿咬牙切齿的说道:“我恨不得把全都活活的饿死,到时候我请戏班子唱连台的大戏,因为我高兴啊,只要是鞑子死了,我就痛快,最好全都死绝才好呢!”
“这郑肃大哥,这事我不能说瞎话,也不能对你撒谎,我委托你弄粮食就是给南海子里边的人吃。那边早就断粮了,惨呀!”
“杨大爷,我对你如何?”
“郑肃大哥对我自然是没话说。”
“这兄弟之情,这朋友之义算是勉强尽到了吧?”
“当然,郑兄的轻易杨丰铭记在心。”
“那就好。”热情好客的神态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此时此刻的郑肃郑头儿已是满面寒霜:“兄弟之情已了了,朋友之义已尽了,你赶紧滚蛋。”
“郑肃大哥”杨疯子做梦都没有想到郑头儿变脸的速度竟然这么快。
“不要提我的名字,也不要叫我大哥,我的兄弟全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是响当当的好汉子。”郑头儿咬牙切齿的说道:“我确实有个兄弟叫做杨丰,他是不世出的大英雄,但他已经死了,你只不过是汉奸,是个贼而已。我这家门绝不允许你这样的狗贼踏足半步,赶紧给我滚蛋,否则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那边确实急需粮”
还不等杨疯子把话说完,郑头儿就已经翻脸了,抄起酒壶狠狠的砸在他的脑门上,顺势一记“冲天炮”,一拳砸在杨疯子的脸上。
杨疯子的身体往后一扬,后脑撞在后面的炕厢子上,上半身一歪就从火炕上摔倒下来。
郑头儿恼怒的大叫着跳了下来,狠狠的踢了他一脚,咬牙切齿的说道:“若不是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我就要动刀子了,赶紧滚蛋!”
万般无奈的杨疯子只能一瘸一拐的离开了郑家,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擦黑了,仰面向天的时候,脸上竟然有零星的冷意。
下雪了!
憋闷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雪花终于飘落下来。
杨疯子在街头徘徊了很久,最终还是来到绿柳胡同。
见到他的身影,胡同口第一家的大门顿时“砰”的一声关了个严严实实。
他抬头看了看院子里那两座高高的塔楼,那是以前的炮台,然后就默默的离开了。
这一夜,飞雪飘零天寒地冻,杨疯子在一片零零星星的鞭炮声中,仿佛游走在雪夜中的孤魂野鬼。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到了第二日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外出求援的杨疯子一无所获,一粒米都没有找到,甚至连当初的战友和史环都不愿意和他相见,只能万般无奈的返回了南海子。
当杨疯子回到南海子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黄昏时分了,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终于停歇,地上的积雪已有尺余。
在南海子的入口处,黑压压的一片人群,远远的看到他的身影,数以万计的旗人们自发的让开一条道路。
当他走过来的时候,人群就好像退潮一般瞬间矮了下去。
那个十七岁名叫伊勒佳的少女用古怪的腔调高声呐喊了一句:“阿布卡”
一瞬间,所有的旗人全都匍匐在地,用整齐划一的声音高喊着:“阿布卡”
“阿布卡”直到这个时候,杨疯子才注意到昏暗的天光之下,在南海子入口的旁边,停放着两排板车,车上满载着麻袋。
“阿布卡找来粮食了。”
“粮食是阿布卡找来的”
“我们有救了!”
少女伊勒佳眼含着热泪跪倒在雪地之中,用万分虔诚的语气声嘶力竭的高喊着:“阿布卡与我们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