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环顾四周,却连个村镇的影子都看不到。
原以为可以在天黑之前赶到朱仙镇,想不到却身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之中。
朱仙镇在哪儿?
难道是走错了路?
又往前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远远的看到一团火光,便深一脚浅一脚的靠了过去。
那是一堆篝火,火堆子架着铜壶,十几个脚夫打扮的人正在闲聊着什么。
“借问诸位大哥,朱仙镇在哪儿?”
“朱仙镇?”其中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壮汉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娃儿,想是走错路了吧?”
永王确实走错了,最主要的原因当然不是郭大伯指错了方向,而是他走错了。
拂晓时分从郭家村出来的时候,仅仅只是悄无声息的放下了一小锭银子就往外走,却没有顾得细细询问,而是顺着小黄河一路而来,结果出现了很大的偏差。
因为小黄河早已断流快一百年了,很多河道已变成了良田,结果出现了偏差,朝着西北方向偏出了二十多路。
朱仙镇,在正东二十多里以外呢。
郭大伯原本就是一个辈子都没有走出过村落的乡农,他指的道理虽然大方向是对的,但距离却有很大的出入。
偏偏朱季兴又偏离了正确的方向,结果就弄错了。
好在他的目标并不是朱仙镇,而是要到北边的京师,有这么点小小的偏差也无所谓。
“大半天水米未进,可否请诸位大哥行个方便,我付钱。”朱季兴摸出了十几枚铜板。
那壮汉倒是个豪迈之人,哈哈大笑着丢过来一个折叠的凳架给朱季兴坐了:“四海之内皆兄弟,相逢就是有缘人,说啥子钱不钱的。”
吃了两块又干又硬的薯粉饼,连连喝了两大碗热水,出了一身的透汗,疲惫顿时消散大半,忍不住的和这些人攀谈起来:“几位大哥是走生意的商家吧?”
“商家谈不,贩货之人罢了。”
这些发风尘仆仆,旁边的架子车还转满了麻袋,一看就晓得是长途贩运的行商。
“几位大哥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一般情况下,素不相识之人,不应该问的这么细,尤其是在对方携带着大量货物的情形之下,这么直白的问起显得有些不礼貌。
朱季兴全部的社会经验全都来自于深宫和军校,严重缺乏这样的常识。
直接问起人家的底细,显得有些不懂事。
好在那人性情豪爽,不怎么在乎这些:“我们来自郫县,要去往京师。”
郫县?
那是成都府的治下之地啊,把货物贩运到京师,路途何止千里,可真够远的。
“不远怎么赚银子?俺们这货物就得远一点才能赚钱。”
原来,这些人贩运的货物很特殊:是香料。
所谓的香料,其实就是大茴、丁香、麻椒、蜀姜、陈皮等调味品,其中还有一种川蜀的特产:卤锭。
卤本身有毒,是制盐过程中出现的副产品,若是运用得法,就可以作为食品添加剂使用,比如说豆制品的制作过程中,就一定会用到这东西。
所谓的卤水点豆腐说的就是这个东西了。
因为川蜀之地盛产井盐,所以会大量的产卤,凝结之后就是石头一样硬邦邦的卤锭了。
在当地,这些东西基本就是农产品和副产品,运到北方之后就成了价值高昂的香料,存在很大的差价,所以才有利可图。
唯一的缺陷就是路途太过于遥远,人吃马嚼的会让成本变得很高。
天南海北的闲聊之中,渐渐就变得熟络起来,彼此通报了姓名,那个讲话粗声大气的壮汉姓巴,叫做巴国栋:“朱家小兄弟,你到京师去做甚?”
“家里的哥哥姐姐总是希望我能在家守着那点祖产,我却想着要外出闯荡,闹了些生份,家里待不下去了,去京师投靠故旧,寻个正经的营生。”
朱季兴实在适应不了江南的氛围,总是觉得在江南没有什么前途,这才“离家出走”去往北方,准备去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好男儿志在四方,如今北地开阔,正是个好去处,咱们一路同行,以后也可以多个伴儿了。”说到畅快处,这位巴大哥取出牛胃皮囊:“这是我自酿的米酒,朱家兄弟也尝尝吧。”
川蜀米酒的味道本是甘甜纯净,但这位巴大哥自酿的米酒却少了几分绵软,多出几分刚直爽冽的气息,口味更接近北方的高粱酒,一口下去就把朱季兴呛了个半死,顿时面红耳赤咳嗽连连。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朱季兴忍不住的问道:“既然巴大哥是从郫县那边出来的,为何不走山陕那条线?”
从成都出来,经汉中过潼关而去往京师,路途更进一些,为何还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呢?
长途贩运对于路线的选择极为重要,为何这些人要舍近求远?
“西北不是在打仗呢么!”
在川蜀盘踞多年的闯军和大西军残部早在年前就出了朝着那边运动过去,去打豪格了,毅勇军也开赴了过去,按说早就应该打下来了,怎么还在打?
“豪格那小子早就被打跑了!”
豪格本就是一条丧家之犬,光毅勇军就能轻而易举的把他拿下,三家一起攻打必然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被打的狼狈北逃完全就是预料之中的事儿。
自从豪格被打跑了之后,山陕一带就成了闯军、大西军和毅勇军对峙的局面。
虽然大家都摆出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但局面却安静的出奇,都是等最终的谈判结果。
同室操戈,尽可能用和平的手段解决问题,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使用武力,这是张启阳的基本方针。
做其他对那些造反的队伍素来宽厚,能不打就尽量不打,这是早就定下来的方略,朱季兴是知道的。
“据我所知,毅勇军应该不会为难过往的商贩吧?”
交战双方都希望尽可能多的财货输入,而巴国栋他们是带着货物去往京城的,毅勇军应该不会为难他们,还会尽可能的提供方便,为什么他们还要避开那条线路呢?
“我们担心的不是毅勇军,而是西军!”
巴国栋一把抹下了脑袋的头巾,故意转过了脑袋,直到这个时候朱季兴才看到他后脑的伤疤。
后脑明显凹陷下去一大块,触目惊心的伤疤一直从颈部延伸到了耳根处,似乎是皮肉和破碎的骨头糅合到了一起又重新愈合的样子,那显然是某种锤斧之类重型武器猛烈打击留下的疤痕。
如此严重的伤势,而且是在后脑和颈部的连接处,受了这么重的伤害居然还能活下来,而且还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奇迹,生命的奇迹。
这样的伤势,只会出现在激烈的战斗之中。
“巴大哥是行伍出身?”
“我是盐工出身,崇祯十六年被西王拉壮丁给拉去了,就当了兵,加入了天授军。因作战得利成了曹总,后来在金山一战中受伤。”
巴国栋巴大哥说的“西王”和朝廷说的张大贼都是同指一个人:张献忠。
天授军是大西军的番号之一。
张献忠的人生轨迹和李自成几乎如出一辙,都是先造反再称王,然后称帝,很快就又被清军扑杀。
就如同李自成死后闯军残部依旧坚持战斗一样,西军也是这个样子。
张献忠死后他的部下仍然在打仗,不仅和清军打,同时还和明军打,更和地方武装进行激烈战斗,甚至闯军和西军之间也打了个不亦乐乎,只是近年来才有了一些联合的迹象而已。
如果说前期的农民起义军是为了生存而战的话,到了这个时候则完全就是“大乱斗”的情形了。
巴国栋他们这些人之所以不敢走山陕那条线,就是因为他们是逃兵。
任何一支武装力量,对于逃兵的处罚都是非常严厉的。
巴国栋和这十几个人全都是逃兵,若是在通过战区的时候被发现了,说不得就要掉脑袋,这就是他们舍近求远的原因!
“以前是实在活不下去,不造反就没有活路。打了这么多年,闯王和西王都死了,鞑子也玩了完了,打来打去的还有什么意思?”
巴国栋笑道:“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最能体会活着的重要,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奈何我人微言轻说话不管用,却又不想妄自送了性命,干脆就找了些兄弟逃回老家去,本本分分的做点小生意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岂不是更好?”
大明朝被这些造反的家伙们弄的分崩离析,大行崇祯皇帝就是被造反的李闯给逼死的。
以前朱季兴曾经对这些个造反者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们挫骨扬灰。
但是现在,他却恨不起来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是在军校中度过了几年之后,已渐渐明白了些事理:造反这件事,无所谓对错。
被逼活不下去了,要么造反要么等死,实在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是显而易见的。
就算是换做朱季兴本人,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肯定也会走造反之路。
奈何他的父亲是崇祯皇帝啊,这是一个极其矛盾的问题。
在很多时候,朱季兴选择逃避,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这些问题,因为他不敢面对也无法面对。
“朱家兄弟,瞌睡了么?”巴国栋巴大哥看到朱季兴在走神儿,还以为他犯了瞌睡:“你若是瞌睡了就早些睡吧,只是要当心露水和蚊虫,贼娃子们都睡了,也不晓得苫好货物,若是受了潮,铁定是要亏钱的呢。”
香料和卤锭这样的货物,最怕受潮。
因为疲倦的缘故,同行的伙伴们早已躺倒在地呼呼大睡了,巴国栋站起身来,扯开油布逐一将货物苫了起来。
朱季兴帮着他遮蔽货物,仔仔细细的将每辆架子车都一一盖好。
此时此刻,正是月朗星稀的大好天气,旷野之中寂然无声,只有不知名的小虫子有一声没一声的鸣叫着。
巴国栋铲了些草木灰,洒在架子车之下,又在面铺了一方麻布:“朱家兄弟,你就睡在这里吧。”
长途贩运最是辛苦,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儿。
他们又是做的小本生意,准备不是很充分,根本就置办不起帐篷等物,只能睡到车底下。
面有架子车的遮蔽,身下还垫着干燥的草木灰,虽是在旷野之中露宿,却也还算是舒坦,只是显得有些拥挤。
大明朝的王爷和昔日的大西军士兵头足相抵,睡在同一辆架子车之下,不得不说是因缘际会天意使然。
“这遭走货赚了钱,就买头牲口。”巴国栋巴大哥说道:“我已经想好了,就买一头走骡,虽然骡子确实吃的多了些,却比驴子更能拉货,农忙时还可以下田挽犁。”
朱季兴问道:“为什么不买马?”
骡子虽然体型大力气大,比驴子强的多,但却存在一个致命的缺陷:不能生育。
若是买一匹挽马,不仅可以运货拉车,还有生下小马驹子呢。
“马?买不起,买不起,忒贵了。”
虽然同为大型牲畜,但马却比骡子贵的多。
战马那就不必说了,不仅买不起更养不起,那是典型的战略物资,属于是有钱都买不到的“非卖品”。
就算是一般的家用型挽马,价格也高的吓死人,普通的小门小户人家根本就不敢想。
“把这趟货物贩卖了,回去的时候再捎些北方的皮货和毛毡,若是能搞到些大漆什么的,赚到的银子差不多就够买一头走骡了。有了牲口以后贩货就会轻省很多。”
巴国栋已经不再关心“大明”或者是“大西”这些问题了,而是把全部心思都用在怎样多赚点银钱怎么过好日子。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战争会渐渐远去,就算以后不是太平盛世肯定也要过几天日子了,老百姓们不知道那么多的家国大义,也无需知道,他们只想丰衣足食安居乐意,哪怕是辛苦一些终究有个盼头。
民心思定!
不论是郭家村的郭大伯一家人,还是从川蜀远道而来的这一群贩货壮汉,都是一样的心思。
至于说这天下到底是属于江南朝廷还是属于北边张大帅,他们一点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