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正式入冬,厚厚的双层毡帘子就已经挂了起来,地龙烧的很旺,暖烘烘的透着一股燥热的气息。
薛广济正跪在龙榻之前当今天子诊脉。
这位古稀之间的神医,号称是大明第一国手,原本是在毅勇庄的广济医学院任职,却来到江南给陛下诊断,其中还经历了不少波折。
复隆皇帝正当春秋鼎盛之年,身子骨原本硬朗的很,却因为一场大雨落下了病根,不仅“龙体”日渐衰弱,还出现了幻听幻视的毛病,眼看着身子骨已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不得不承认,复隆皇帝确实是一位勤勉的君主,每日里三更不眠五更即起,长年累月操持国事虽然是明君的基本条件,但却对他的病情于事无补,反而日渐严重。
平日里还能勉强支撑,在安宁公主的辅佐之下照常上朝照常处理繁琐的政务,但是在上个月十六那一天,他的病情却突然恶化,在文武百官齐集的朝堂之上,毫无征兆的突然从御座上栽了下来!
皇帝的身体状况不行,已成为所有人的知道的秘密,且不说那些个文武大臣会怎么想,至少太医院难辞其咎。
皇帝的病情已经持续了这么久远,医治了好几个月不仅没有见好,反而严重到了这种程度,自此以后,复隆皇帝就再也没有上过朝。
北边的张启阳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马上派遣专人护送薛神医,不远千里从北地来到江南,为皇帝陛下诊治。
既然这天下第一名医来了,就应该马上下手诊断,却足足耽误了十几天。
原因在很简单,皇上的病情干系重大,张启阳派过来的郎中是不是值得信任,还需要挂出一个大大的问号呢。
张启阳和朝廷之间的关系本就维持着一个脆弱而又微妙的平衡,除了用君臣大义压过张启阳一头之外,事实上朝廷拿张启阳一点办法都没有,还要时时刻刻的提防着他。
现如今皇帝病成了这个样子,天知道张启阳存的是什么心思,万一他从中捣鬼怎么办?
事关陛下的安危,千万马虎不得,所以很多人拒绝让薛广济为陛下诊治,就因为他是张启阳派遣过来的。
为了这事,朝廷又吵作一团,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眼看着皇帝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最终还是安宁公主拍板定音:由薛广济为皇帝诊治。
神医不愧是神医,一剂汤药下去,病情立刻有所好转。
刚刚伏下一剂汤药,复隆皇帝的气色大为好转,至少胸口已经不那么憋闷了,呼吸之间显得顺畅了很多。
“陛下之龙体,分明就是伤了肺阴六经,阳火旺而阴经竭,若是仔细将养本不算什么大事。奈何却是一味的阳补,无异于抱薪救火,自然越来越严重。”
体阳过于旺盛,还不要命的进补,不补出毛病来那才真的是活见鬼了呢。
按照薛广济的说法,淋的那一场雨不过是个诱因,本算不了什么,也不至于让皇帝的龙体大损,真正造成恶果的是太医院的那一帮子庸医,胡乱进补结果却是越补越恶,终究闹出了大毛病,这个病根儿算是落下了。
“自从服用了薛先生的汤药,朕接连吐出几口浓汤,顿觉神清气爽。”
什么太医不太医的,在真实的疗效面前,一切都是虚的。
事实证明,和薛广济相比,太医院的那些家伙们完完全全就是一群吃饭不干活的酒囊饭袋。
这立竿见影的效果,让复隆皇帝对薛广济的医术极是佩服,登时就起了招揽之心:“如此神医国手,遗于民间,实在是委屈了你,朕欲以先生执掌太医院,先委一个院判之职。”
在复隆皇帝的心目当中,太医院的那些太医们,关键时刻全都不管用,他们加在一起都不如一个薛广济更有作用,所以就想把他招揽过来。
按照大明朝的体制,院判就相当于是太医院的二把手,正经的六品官。
因为作为一把手的院使更多是官僚的身份,充其量也就是个“技术官僚”而已,真正履行职责的反而是二把手了。
所以,复隆皇帝说这个二把手差不多也就相当于事实上的太医院一把手了。
跪在龙榻之前的薛广济先是叩头谢恩,然后就婉拒了天子的美意,给出的理由极其充分:“草民谢过陛下厚恩,却是不然。草民在北地任医院院院首,虽不是正式的官职,却在教授万千弟子,图的是天下人之康健,实不敢以一人而废天下。”
这话说的,其实有点过于直率了,甚至有点刺耳,但话糙理不糙,不仅很有道理,而且理由充分。
现在的广济医学院,已经成为新华军校体系之内最大的一个分支,光是正式在册的学生就是有三千多人,这些人学业有成之后,一定会分散到四面八方,为全天下的康健服务。
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说破了天去也不能阻拦。
为了皇帝一个人,就留在江南,可不是就“因一人而废天下”了嘛。
到了薛广济这个年纪,功名利禄什么的早就看淡了,他图的是千百年之后的身后之名,怀着追赶甚至超越李时珍的宏伟抱负,为全天下人谋福祉,富贵功名怎么可能留得住他?
虽然薛广济如此直白的拒绝让复隆皇帝很不高兴,但他却知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实在不好为了自己一个人的病情就和天下人争利,正要开口说点什么,旁边的安宁公主却抢先开口了:“薛神医今天开的什么方子?”
“照旧是前番的方子。”薛广济说道:“黄莲为君,川贝为臣,各取四钱,以三碗水熬成一碗,以冬梨汁辅服即可。”
和太医们开的那些让人眼花缭乱不知所云的药方相比,薛神医开的这个方子简单到了极限,仅仅之有黄莲、川贝两味药物,然后辅佐以冬梨汁就可以了。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药方,却对皇帝的病情有着立竿见影的奇效,想不服都不行。
“陛下的病情本不为甚,只是一味进补给耽搁了,再加上操劳过剧,才会恶化成今日这般模样。”
薛广济淡淡的说道:“人参吃死人无罪,黄莲医好病无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了。”
皇帝的病情是事关天下的大事,肯定会玩儿命就进补,拿人参、茯苓之类的大补大发之物当饭吃,就算是体壮如牛的彪形大汉也架不住这么折腾,不事劳作不做锻炼的皇帝那还能好得了吗?
明明三文不值两文的药物就能把病治好,偏偏要弄一大堆补药出来。
药物这种东西,不是说价格昂贵就一定是好的,最要紧的是对症下药,在很多时候苦涩的黄莲反而比人参之类的补药更有实用价值。
“按照草民开具的方子,连服二十天,当有效果。”薛广济说道:“然药剂终究只是佐使之物,陛下的病情,恕草民斗胆直言,同样的病情若是落在贫寒百姓的身上,早已痊愈了。盖是因为升斗小民每日操劳,日夜活动筋骨,自然可收固本培元之效,陛下久在深宫不事劳作,又操劳日甚,元气早已不固,唯有少操心多劳力,早晚之间多出去走动走动,终究没有坏处。”
薛广济说的这一番话其实很容易理解:我的药方子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同样的病情落在一般的老百姓身上,根本就不算个事儿。
因为普通的市井小民需要经常劳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方式可以起到强身健体的效果。
你这个当皇帝的久居深宫,身体状况还不如一般人呢,又经常焦虑操心,免疫力下降的非常厉害,稍微有点小病小灾就招架不住。
薛神医的意思就是让皇帝多多活动多多运动,自身的免疫力提高了比服用什么样的药物都更好使。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皇帝的病情并不是很严重,只要平时多加锻炼自然而然就是会好转起来。
这一层意思,安宁公主已经听的非常透彻了。
“薛先生医治有功,赏。”
安宁公主一声令下,当场赏给了薛广济六匹锦缎。
客客气气的把薛广济打发走之后,安宁公主马上下令:“来人,为陛下更衣。”
“做甚?”
“神医不是说了么?要陛下多出去走动走动,我陪着陛下去御花园游览,就是走动走动,多活动活动筋骨总是好的。”
“也好,摆驾御花园……”
安宁公主当即就笑了:“不必摆驾了,单纯就是为了让陛下走动出汗的,若是乘着步辇,左右有人搀扶,还怎么活动筋骨?你呀,就是养尊处优的太久了,都出点力气出点汗水,什么样的风寒灾病也就没有了。”
姐弟二人出了正殿,步行绕过了春和宫,来到了御花园,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太监宫女,捧着坐器、手炉、唾筒子等等一应的杂物。
正是花草枯黄万木萧瑟的时节,御花园里完全就是一派深秋的肃杀景色,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景致。
好在根本就不是为了观景,而是为了锻炼身体。
姐弟二人漫无目的的在御花园里游走着,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张启阳伐朝鲜的折子已经到了吧?”
安宁公主答道:“刚刚到。”
“这是先斩后奏之举啊,朝廷应该如何应对?应该如何回复朝鲜使臣?”
张启阳出兵伐朝鲜这个事儿,早就光复了沈阳之后就已经正式开始了,现在已经过了四五十天的时间,事实上张三娃已经率领毅勇军的东路军开赴到了汉城一带。
这个事情在舆论上弄的很热闹,现如今复隆皇帝的案头就摆放着两份奏折。
最先到的那一份是朝鲜使臣带过来的,另外一份则是出自张启阳之手。
按照朝鲜使臣的说法:张三娃率领五万大军,悍然入侵,朝鲜上下大为震动,不知所谓何来,恳请上国皇帝下令,让张启阳撤兵,以全藩国之义,以安属民之心。
而张启阳的奏折则完全是另外一种说法:有小股伪清余孽窜逃入了朝鲜,所以他才命令张三娃越境追击。
过去之后才发现朝鲜政坛混乱,外戚和地方豪强挟持了朝鲜王室,所以他就顺手帮助朝鲜“勤王”了。
这两份奏折说的是同一件事情,但口径则完全相反,一个说是入侵,一个说的“勤王”,根本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事实真相到底是什么样子那就无从得知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必然是有一方在撒谎。
其实吧,这种事,哪怕是用脚丫子想想,也可以得出一个正确答案:张启阳在睁眼说瞎话呢。
这倒不是说复隆皇帝信不过张启阳而信得过朝鲜人,而是铁一般的事实就摆在眼前。
长久以来,朝鲜就是大明朝的藩属国,年年纳贡岁岁称臣,每年进贡的高丽婢不在少数,态度极为恭敬。
而大明朝也在事实上履行了宗主国的义务,万历年间就曾经应朝鲜国的请求,派遣大军出动,唱了一出“卫朝抗倭”的大戏。
虽然付出了沉重代价,总算是全了宗主国和藩属国之间的关系,将入侵的倭寇给打跑了。
事实上,就算是在崇祯年间,大明朝已经失去了对东北方向上的控制之后,朝鲜的表现还算是恭敬。
即便是在“大清国”两次征伐朝鲜的情况下,没有了外援的朝鲜依旧只是奉“大清”为“兄国”,但却拒不承认当时的黄台吉的皇帝身份,已经算是给大明朝留足了面子。
即便是在大清国的全盛时期,朝鲜虽然承认了清廷,却没有承认清廷统治者的法理地位,只承认他们是王,而不承认是皇帝。
现如今大清国已经熄火塌架了,朝鲜更不可能傻子到和大明朝为敌的地步。
或许张启阳知道这样的借口实在无法交代,所以没有说朝鲜有敌对的心思,而是随便找了个借口,说是帮助朝鲜“勤王”去了。
这个借口或许稍好一点儿,但同样荒诞可笑:你张启阳是大明朝的臣子,无论朝鲜发生什么,那都是他们的事儿。
就算是朝鲜有外戚作乱,就算各地的实力派对朝鲜王室不够尊重,也用不着你去勤王吧?
综上所述,可以肯定张启阳是在撒谎,无论他找什么样的借口,都掩饰不住入侵朝鲜的事实。
更何况,早在洪武年间,太祖皇帝朱元璋就把朝鲜列为“不征之国”了,现在你张启阳的军队却悍然入侵,朝鲜都已经把“小报告”打到皇帝这边来了,肯定不能装聋作哑,必须做出反应。
要不然的话,宗主国的颜面何存?
连一个臣子都约束不住,皇帝的尊严何在?
“下旨,严令张启阳撤兵……”
“不可!”安宁公主说道:“这个时候让李吴山撤兵,似有不妥呀,万岁还应该更慎重一些……”
“怎么?张启阳还敢公然抗旨不成?”
“公然抗旨那倒不至于,但我估计,勇毅公必然会阳奉阴违。”
安宁公主幽幽的说道:“入侵朝鲜属国,绝非偶然,定是早有预谋。以毅勇军战力,朝鲜是万万挡不住的。”
虽说入侵朝鲜的仅仅只是毅勇军的东路一部,但这部分人马横扫辽东气势正盛,一路势如破竹早就打到了汉阳国都,凭朝鲜那些连铁质武器都凑不齐的军队,不存在和毅勇军争锋的可能。
就算是朝廷现在就下旨,严令张启阳撤军,肯定也早就来不及了。
虽然张启阳不敢公然违旨,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必那么做,只需要在书文往来过程中耍点小手段,稍微拖延一下时间,用不了多久就能把朝鲜推平了。
到时候朝廷只能捏着鼻子接受这个既成事实!
公然入侵态度还算恭顺的藩属国,这是一件大事,张启阳还玩了一出先斩后奏的把戏,完全就没有朝廷放在眼里,但朝廷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朝鲜是小,朝廷的体面是大啊!
“唯今之计,只有默认了张启阳的所做所为,若我所料不错,事后张启阳必然会上一个请罪的折子。”
先把朝鲜占领了,然后再自请罪责,也算是顾全了朝廷的脸面,这种事儿只要张启阳不是傻子就知道应该怎么做。
等他的请罪折子递到江南的时候,就说明已经彻底完成了对朝鲜的全境占领。
但是,朝廷毕竟是朝廷,不能眼看着朝廷的藩属国变成他张启阳的藩属国。
“朝鲜与江南相隔千山万水,交通不畅,挡是肯定挡不住的,只有赶紧派遣一个人,作为事朝宣慰使去到那边,以朝廷名义行事。”
就算张启阳在占领朝鲜,朝廷也肯定会派个代表过去,一来是为了彰显存在顾全朝廷的脸面,再者也是为了不让毅勇军在朝鲜为所欲为。
但这个事朝宣慰使的人选,不那么好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