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昏迷又是抢救的,折腾了大半夜,一直到了拂晓时分才终于安稳下来,复隆皇帝刚刚睡下去,刘乾龙就来了,据说是有急务要奏。
“陛下已经病成了这个样子,怎能接见外臣?”翁皇后素来就不喜欢刘乾龙其人,没好气的说道:“他一个小小的府丞,能有甚么急务?拒见!”
刘乾龙仅仅只是一个府丞罢了,负责的只是京城治安和一应杂务,连卫戍都不归他管,说破了天也就是有了什么案件或者是治安问题而已,区区小事也值得陛见皇帝?
在这种情形之下,皇帝怎能见他?
尤其是在翁皇后有意ns息的情形之下,肯定不会给刘乾龙见到皇帝的机会。
安宁公主不动声色的说道:“刘府丞紧急陛见,想来是京中又有大案发生,既然万岁不方便见他,我便去见一见也好,朝廷马上就要把朝鲜那边的事情委派给他,想来他也是为了此事而来。”
刘乾龙是为了朝鲜的事儿?
十万千里之外的藩属事物,翁皇后一点都不关心,所以她什么都没有说,算是默认了安宁公主的说法。
“陛下怎么样了?”这是刘乾龙见到安宁公主时的第一句话。
“陛下已经醒转,虚惊一场,料无大碍。”
只是因为落水昏迷了一下,现在已经醒过来了,料无大碍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没什么大事儿,完全就是虚惊一场。
料无大碍?
刘乾龙是何等精明之人,俨然就是一只修炼成精的老狐狸了。
皇帝的病情若真不要紧的话,你又何必深更半夜的派人给我送消息?
不论安宁公主说的有多么轻描淡写,崔耀祖都很清楚的知道一个事实:皇帝的病情一定比想象中更加严重,说不得已经到了“万般无奈”的地步了呢。
“殿下,陛下的龙体事关重大,可马虎不得!”刘乾龙说的非常直接:“若真有什么不忍言之事发生,这金陵一城还有这江南之地,马上就要乾坤逆转江河倒流,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凭殿下一人之力恐怕应付不来,我老刘知道自己的名声已经臭到了烂大街的地步,但陛下的安危毕竟事关国体,别的事情我可以不管,这事我不能不管。当年是我老刘提着脑袋定住了这南都,真要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我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把局势稳住。殿下可千万不能瞒着我呀,更不可自作聪明!”
不管怎么说,安宁公主都可以算是刘乾龙的半个“君上”,但刘乾龙的这话却说的相当不客气,而且非常难听,但话糙理不糙,其中的意思已经说的十分透彻了。
安宁公主对于刘乾龙的态度,很难说相信或者不相信,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刘乾龙绝对不希望皇帝本人有什么变故,毕竟这江南半壁的存续有他的功劳,而且功劳很大。
真要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安宁公主肯定会用刘乾龙这个人,但皇帝毕竟已经醒转过来,视乎已没有那么紧迫了,一切都可以从容布置慢慢的进行。
所以,安宁公主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顾左右而言他了:“刘府丞的忠心我是知道的,陛下也知道。只是只是你的官声素来不怎么似乎缺少了仁厚之意。”
我的名声不好?
这还用说吗?难道我自己不清楚?
老子的名声顶着风都能臭到长江边上去了,估计这金陵宁城的官场上就没有一个同僚会为我说话。
但是,名声这东西,刘乾龙从不在乎。
“陛下深知你的忠诚之心,屡有提拔之意,奈何你官声有碍。”
是否获得提拔,能不能升官,对于崔耀祖而言根本就是一件无所谓的事儿,他一点都不在乎。
“朝鲜那边的事情,想必刘府丞已经听说了吧?”
“嗯,听了一耳朵半耳朵的。”
“陛下知你办事得力,又有宿功,想把朝鲜事委任于你,由你出任事朝鲜宣慰使。”
一般情况下,对于紧要职位的任命和人事安排,朝廷都没有事先和当事人打过招呼,很少有经本人同意就直接调动的。
现如今安宁公主当面和他说起这个事情,其实就相当于是事先打过招呼了。
代表大明朝出使朝鲜,那就是正儿经的钦差大臣。
当然,这仅仅只是个冠冕堂皇的说法,其实就是一脚把他踢出去了,踢到了十万千里之外的朝鲜。
刘乾龙知道自己不为江南的同僚们所喜,也知道自己碍着很多人的眼,但他从来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不是说谁想踢就能踢的。
而且刘乾龙就是毅勇军的钉子,这是他的使命,怎么可能会那么轻易的离开呢?
按照朝廷惯例,这事需得征求他本人的同意。
刘乾龙至少有一百个借口赖在江南不走,但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安宁公主已经事先把皇帝龙体沉重的消息告诉了他,而他也做出了一些绝对必要的部署,这个时候突然提起出使朝鲜事宜,绝不是为了把他一脚踢开,他还在等着公主殿下的下文。
果然,安宁公主话风一转紧接着就说道:“这是朝廷公议,内外诸臣都认为刘府丞乃是事朝鲜的不二人选。”
刘乾龙已经听懂了,但他还是没有说话。
“既然诸臣皆以此言,陛下也就允了,只是只是你的官职太低。”
代表朝廷出使朝鲜,那就是正经的钦差大臣了。
虽说朝鲜是国朝的藩属,毕竟是外交事务,钦差大臣的身份太低显然不大合适。
按照惯例,代表朝廷出使外邦的使臣就是“节臣”,不管事实上权利是大还是都代表着大明王朝,需要一定的身份来“打底子”才行,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却早已成为历朝历代约定俗成的规则了。
总不能随随便便启用一个职位卑微的小官儿做“节臣”,那会让藩属国感到自己受到了宗主国的“蔑视”,是一件很失礼的事儿。
通常情况下,这样的“节臣”多是方面大员,或者干脆就是出于宗室,唯有如此才能彰显大明王朝对藩属国的重视,才能显现出上国天朝的体面。
但是,刘乾龙却属于“两不沾边”的类型:他既不是宗室成员,更不是方面大员。
府丞这个职位虽然确实是在京城,但却是典型的“在京外官”:他属于南京府衙的二把手,就算人在京城里边,那也是地方官。
以地方官的身份出使藩属之国,而且还不是一把手的地方官,大明朝的历史上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副市级的干部,不可能成为驻外的节臣,那相当于是副部级了,典型的脑袋小帽子大,于法不合于理不顺。
所以,安宁公主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临时委任。
临时委任一个职衔,就算是没有实权也不要紧,至少先把品级提上去,这也是处理此类状况的常用手段了。
“刘府丞先挂个京卫司同知衔,无论做什么事情也就名正言顺了!”
京卫司同知,就是京卫兵马指挥使司的指挥同知,一样是个二把手,差不多就相当于是“京城卫戍区的副总司令”,因为京卫司是朝廷直辖的“军事单位”,军马调动什么的需要朝廷的调令才行,所以行军打仗什么的要受到很大限制,基本只是局限于缉捕、巡查、门禁等日常事务,更加形象一点的比喻,有点类似于后世的九门提督,只不过权限更小一点,而且还是个副手。
不管怎么说,只要有了这个身份,就不再是地方官,而是朝廷大员了。
三品以上才算是通常意义上的“国之重臣”“朝廷大员”,只不过刘乾龙的这个“朝廷大员”来的有点虚,仅仅只是一个从三品,勉勉强强算是摸到“大员”的边儿而已。
大明朝的官僚制比较复杂,“职”和“衔”是两码事,实职和虚衔分的很清楚,不可混为一谈。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挂衔仅仅只是一个荣誉称号性质的东西,并不代表真正的权利。
比如说,张启阳和史可法都挂着大明王朝兵部尚书的衔儿,清君侧的左良玉还同时挂着这个衔呢,难道他们就是大明朝的武装部队总司令了吗?
刘乾龙同样仅仅只是挂衔,而不是真正的实务,不可能因为一个虚衔就真的能够指挥调动京营人马,更何况他还只是一个“同知”
这个虚衔完全就是完善履历的意思,为他出使朝鲜而进行的临时举措。
但是,这个虚衔来的时机太过于敏感。
刘乾龙是何等精明之人,马上就听出了公主殿下的“弦外之音”。
公主殿下给的这个虚衔,另有深意啊!
这更加说明皇帝的病情已经严重到了不得不这么做的程度。
现在的刘乾龙,已不想再问“皇帝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之类的废话,因为他已经知道答案了:复隆皇帝的病情虽然还没有严重到马上就要准备棺材的地步,他的时间肯定也不多了。
公主殿下的安排显然是为了应急。
刘乾龙比千年的老狐狸还要狡诈三分,立刻就明白了安宁公主的心意,登时就把胸脯子拍的山响:“殿下放心还请陛下放心,旁的大话我也不敢说,只要我老刘还有一口气在,这巍巍宁城就有若泰山之安,谁要是敢不老实嘿嘿!”
大凡是枭雄人物,每临大事之时,都会分外冷静。
但刘乾龙不是什么枭雄,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愈发的亢奋,很是有种“老子终于要登场了”的那种冲动,他早就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就凭我的本事和手段,还有张启阳那小子留在江南的“暗桩”,再次定住这金陵之地,应该问题不大,但江南之大又何止一个小小的金陵城呢?
“我可以确保金陵无事,但这金陵之外的事儿么恐怕就有心无力了。”
金陵之外?
安宁公主很清楚的知道他在说谁。
作为江南第一大军头,还是最大的外戚,不仅位高权重而且手握重兵,就在金陵之旁,一番朝中有变,旦夕之间即可到达,刘乾龙应付不了。
不知是因为病情的缘故,还是因为已经适应了早起的习惯,还不到辰时复隆皇帝是醒过来了。
和往日相比,这位大明天子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脸色更加苍白,呼吸之间总有痰声,看起来确实“并无大碍”。
整整一夜没有合眼的安宁公主强打精神,把对刘乾龙的委任对皇帝说了。
临时委任一个虚的不行的空衔,好配合出使朝鲜事宜,本就是正常的操作流程,所以皇帝没有做丝毫犹豫,马上照准。
安宁公主没有片刻的耽搁,立刻就皇帝的诏书明发出去,着吏部、吏部马上办理。
“皇姐还没有睡过吧?这眼窝子都是黑的。”
身体已很虚弱的复隆皇帝满是关切的看着自己的姐姐:“朕已无大碍,皇姐还是回去休息了吧。”
“还有一事,需得办完才行。”安宁公主说道:“昨日万岁龙体有恙,着实把我给唬的厉害。当时我就想了,若是永王在的话,或许会更好一点,陛下以为呢?”
听了这话,复隆皇帝那苍白的脸上出现一个明显呆滞的表情,旋即又无可奈何的长长一叹:“若是有永王在,自然是好的,只是他”
“陛下病体反复,事关重大,容不得他了,需下急旨,马上调永王回京。”
“只怕他不愿回来呀。”
提起永王,复隆皇帝就一肚子的气,但却不是那种恼怒的意思,而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态:“也不知张启阳给他灌了多少汤,把他迷的成了那个样子,哎皇姐就代朕拟一道旨意吧,调他回来,只怕他不大情愿。”
这一次,永王一定会回来,对此,安宁公主心中有数。
虽然皇帝的病情依旧是一个秘密,外人暂时还不知道皇帝的病情到底有多么严重,但刘乾龙却不是那么好欺瞒的,他已经嗅到了风暴的气息。
刘乾龙知道了,就等于是张启阳已经知道了。
调永王回来,一来是为了安定局面以防事起仓促,再者也是为了试探张启阳的态度。
是不是会放永王回来,可以证明一切,到了那个时候,张启阳的心思就昭然若揭了。
安宁公主草拟了一份圣旨,交给皇帝过目,然后用了印玺,派人火速北上传旨,刚刚做完这个事情,就有宫人来报:黄得功已到了城外,正在候旨,等候召见。
黄得功本是驻外的武将,同时也是皇后的娘家人,当初之所以选翁氏女为后,更多是一种政治婚姻,最大的初衷就是拉拢黄得功。
能够用一桩婚姻把前朝遗留下来的最大一股局势力量变成朝廷的力量,对于当时局面的稳定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黄得功效忠新朝,但却仅仅只是效忠罢了,朝廷还远远谈不上可以掌控此人,在这种情形之下,政治婚姻就险些愈发重要了。
作为地方上的实力派,同时还是皇后的娘家人,虽然黄得功表现的还算是恭顺,对于朝廷的政令悉数遵从,当初曾经派兵协助过湖广之战,那也是有军功的,但却从来没有到过南京,更没有亲自陛见过皇帝本人,
很是有种“听调不听宣”的意思,但是今天他却来了。
黄得功到来的时机非常敏感啊,从芜湖到南京一百六七十里的路程,不到一个昼夜之间他就来了。
皇帝昨天晚上病发,今天下午他就到了南京,并且要求陛见皇帝,如此神速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有人给黄得功通风报信。
这个人是谁已经不用猜了,一定确定以及肯定,必然就是一的皇后。
统领后宫的皇后和地方军头暗中勾结,这是大罪。
但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不管是安宁公主还是复隆皇帝本人,都说不出什么来,甚至找不到一个反对的理由。
在皇帝昏迷的情况下,作为中宫之主,唯一一位皇子的母亲,肯定会做出准备,而且一定会“召唤”最得力的娘家人,虽然不方便明说,但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若是皇帝醒不过来,唯一的一位皇子必然要继承大统登基为帝。
哪怕是立一个还在吃奶的娃娃皇帝,也比没有皇帝要强的多。
而且复隆皇帝就这么一个儿子,不存在夺嫡正位的说法。
皇后私下联络黄得功,明显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打算,当然也可以说是为了大明正统所做的“未雨绸缪”之举。
无论程序上是否合法,作为一的皇后,而且还是唯一一位皇子的母亲,都不能算是做错了什么。
这位皇子的身份太高贵了,正经的嫡长子,血统纯正无比,这么做本就无可厚非。
所以复隆皇帝不想谈论皇后的功过是非,而是有些无可奈何的说道:“既然靖南公已经来了,那朕就见一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