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蔡流云托人捎带回来的书信,蔡枫华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面色很难看。,
蔡家人全都噤若寒蝉,等着蔡枫华的怒火。
蔡枫华依旧沉默不语,过了好半天才沉声说道:“儿大不由爷啊”
虽然蔡枫华和张启阳之间的关系还远远谈不上敌对,却也是政治对手,现如今蔡家的子孙却去到了新华军校,而且是以离家出走的方式去的,蔡家的面子上确实有点过不去。
作为前任的内阁首辅大臣,差不多也就是相当于是宰辅之臣了,就算是已经“退休”,那也是个响当当的角色。
尤其是在家里的时候,简直就是个说一不二的“土皇帝”,对于蔡家的子孙而言,他的话绝对不容围违背。
偏偏就有这么一个蔡流云,竟然用这样的方式在对抗着蔡枫华在这个大家族当中的绝对权威。
这让蔡枫华很生气,晚餐只用了一小盅燕窝粥,就再也吃不下了。
“我要出去走走”
说完这句话之后,蔡枫华就倒背着双手出门了。
蔡枫华虽然已不是宰辅之臣,毕竟身份尊贵,行动之间自然会有很多的仆役相随。
几个长随、丫鬟,赶紧推着四轮小车,捧着茶壶、坐垫、唾筒等物紧紧的追了上来,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请老太爷上车。”
“上什么车?我还没有老到走不动路的地步呢。”
“天气冷了,给老爷加件衣裳。”
蔡枫华很不满意的瞪了一眼,那个正要给他披上一件披风的丫鬟顿时就退了下去。
虽说是早春,但桃花都已经开了,就算是一早一晚之间还有些许的凉意,又能冷到哪里去呢?
想当年,我蔡枫华历经风雨,在冰刀雪剑之间扶保太子一路南来,身为宰辅执掌江南半壁。
虽不敢以英雄自居,怎么说也是个大人物了。
难道我真的已经老到了这种地步?
之所以从官场上退下来,并不是因为服老,而是因为他早就看穿了复隆皇帝想要废掉相权的心意,与其和皇帝对抗,还不如急流勇退。
其实在内心深处,蔡枫华并不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我就是因为心情烦闷想要四下走走而已,你们不要这么亦步亦趋的跟着。”
虽说蔡枫华不要这些长随、丫鬟们跟着,但他毕竟年事已高,谁也不敢真的离去,只是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始终不敢让老太爷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蔡枫华漫无目的的随意游走着,沿着程府外面的农田走了一圈儿,看着青葱的禾苗和姹紫嫣红的春花,烦躁的心绪渐渐得到了消解,竟然有了几分心旷神怡的舒爽感受。
不远处是一条引水渠,渠中清水潺潺雀跃流淌。
因为刚刚走过一段很长的距离,蔡枫华有些口干舌燥,干脆伏下身子用手掌舀起些清水凑到口边喝了下去。
想不到的是,这田园之水竟然比自己饮惯了的名贵雨前茶还要清甜爽冽,隐隐约约还有种畅快的感觉。
自打蔡枫华从官场上退下来之后,多是深居简出,几乎从未走出过蔡府的大门,平日里也就是和一些宿儒谈经论道讨论诗文而已。
今日出来游走,竟然有了一种笑傲林泉享受田园之乐的惬意。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负着锄头的老农由远而近。
老农来到引水渠的拐弯处,挥动锄头挖开松土,引导着这一汪清水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流淌而去。
“这位老哥,我看着一方田地还没有浇灌完毕,为何你又要把水引到别处去呢?”
那老农打扮的人看了看蔡枫华,笑呵呵的说道:“这一方上等的水浇地都是蔡老爷家的,我家的私田在远处,借着蔡老爷家的水灌一灌我家的私田。”
原来,这个老农是蔡家的佃户,所谓的借水,不过是个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偷水,偷蔡家的水灌溉自己的“自留地”。
当然,蔡枫华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儿而生气,毕竟成是宰辅之臣,气度和胸襟还是有的,不会小肚鸡肠的那种程度。
自打他从官场上退下来之后,皇帝多有赏赐,至于蔡家到底有多少田地,蔡枫华本人都说不出一个准确的数字,而且他从来就不是那种锱铢必较之人,更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和家里的佃户为难。,
很显然,这个佃户根本就不认识蔡枫华。
其实,真正见过蔡枫华的非常少。
至少,佃户们不大可能亲眼见过前任的“宰辅大人”,不认识他完全就在情理之中。
刚刚享受到一点田园之乐的蔡枫华非常愿意和明显比自己低了很多的老农交谈一下:“这位老哥贵庚了?”
“你说什么?”
“我是问你多大年岁了?”
“七十二了,虚岁七十三。”
“已是古稀之人,身体还是如此轻健,真是难能可贵呀,老哥的这幅身板可比我要强的太多了。”
老农笑道:“吃了一辈子的苦,受了一辈子的罪,什么都不没有落下,也就赚了一副好身板。”
“你佃的是蔡家的田吧?”
“这一带全都是蔡家的田地,只能佃他们家的。”
“蔡家可曾苛刻盘剥?”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我是说呀,蔡家人对佃户怎么样?”
老农脱下鞋袜,在引水渠中泡着脚,折了一根酸酸草在嘴巴里嚼着:“蔡老爷毕竟是当过大官的,和那些个土财主不一样。他们家的人还不至于和俺们这些个种地的为难,这佃租么也比别处稍微轻了些,附近的庄户人家都抢着佃他们的田地。”
蔡枫华曾是国之重臣,当然和那些依靠盘剥佃户的地主老财不一样,他们家的地租相对而言还算是很公道的。
平日里,那些个地方上名流士绅一口一个“造福乡梓”“普善一方”,类似的阿谀奉承之词滚滚如潮。
但所有那些溜须拍马的言辞,都不如这个老农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更有价值。
“照老哥这么说,蔡家还算是不错的喽?”
“何止不错,已算是很好的了呢。”
一句很好,顿时就让蔡枫华心花怒放,这可不是什么客套,更不是刻意的逢迎,完全就是陌生人的客观评价。
人这一辈子,若是能落个“很好”的评语,就真的非常非常的不错了。
“我们这些个做佃户的,辛辛苦苦一年下来,时常连东家的租子都缴不起,饿肚皮是常有的事情,吃饱了才算是稀罕呢。也就是这几年,佃了蔡老爷家的田地之后,才算是吃了几口饱饭,米缸里总算是见到了些余粮,托了蔡老爷的福了。”
能让附近的乡民说一句“托福”,本身已是极高的评价了,毕竟他们说不出那么多的溢美之词,每一句话都朴实到了极限。
听了这话,喜的蔡枫华鼻涕泡都要冒出来了呢。
“若是换做别的东家,谁敢偷东家的水灌自家的田?也就是蔡老爷家大业大,不在乎这么一点儿水,就算是被他们家的人看到了,应该也不会喝骂于我。”
蔡枫华笑道:“那是肯定的,肯定的嘛,蔡家人没有那么小肚鸡肠。”
“我一边佃着蔡老爷家的田,还在自家的田地里种了些瓜瓜茄茄的菜蔬。”
直到这个时候,蔡枫华才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既然你是我家的佃户,怎么还有自己的私田呢?
很多自耕农都在自己耕种的基础上做地主的佃户,这确实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但蔡枫华根本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小地主,而是典型的大地主,附近这一带全都是他家的田地,怎么会有佃户的私人田产呢?
这是怎么回事?
若是佃户们偷一点水,确实无伤大雅,而且还能彰显出蔡老大人的宽容和大度,但若是他们把蔡家的田地变成自家的,那问题就严重了。
再者说了,田地都是有着严格尺丈和边界的,就算是他们想偷也偷不了啊。
自古以来,就听说过偷金子偷银子的,何曾有过偷窃田地一说?
老农当即就笑了:“我的那一亩三分私田,也不能算是私田吧,只能算是占了别人家的小便宜而已。”
别人家?
这一带的田地不都是属于我家的吗?
哪里来的什么别人家?
在这一带,除了蔡家之外,还真的有“别人家”!
自从张启阳在北方大规模兴建“义学堂”之后,江南也开始有了同样的举动,仔细说起来,这已经是一年多之前的事情了。
兴建义学堂,教授蒙童认字,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值得提倡的善举,当然不能让他张启阳专美于前。
当时复隆皇帝还在位,一道旨意颁布下来,江南也就开始学习着北方的样子,修建了很多义学堂。
自从复隆皇帝驾崩之后,这事也就人亡政息再也没有人过问了。
新皇登基以后,马上重新拾起了这个政策,并且下大力气进行推广。
附近的这座义学堂就在一处荒坡上,距离蔡家很近。
义学堂占地面积很大,肯定无法在短时间内全部建设完成,空出来的边角地带就被附近的乡农开垦出来,暂时作为他们的私田耕种着。
但那边却只有一口吃水的井,作为灌溉用水显然是不够的,所以才到蔡家的引水渠来偷水。
这个老农说的“私田”,其实就是在义学堂边角地带开垦出来的农田而已。
自从“退休”之后,蔡枫华就再也不过问朝廷大事了,对于近在咫尺的义学堂还是头一回听说,顿时就来了兴趣。
远远望去,只看到半堵山墙掩映在山林之中,原来那就是义学堂。
那老农估摸着水已差不多够用了,这才把缺口堵上,和蔡枫华一起踩着地畔儿一路往前走。
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潮湿的田地中走了一回子,才终于来到这座义学堂之前。
所谓的义学堂,其实就是四间青砖坊,东西两厢还有额外的四间偏房。
义学堂显然刚刚修建完成不久,还能隐隐约约的嗅到生石灰和油漆夹杂在一起的那种味道,微微有些呛人。
对于蔡枫华这种老派的传统文人而言,义学堂绝对是一桩善举,教授孩子们认字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儿。
孩子们琅琅的声让年迈的程园毕感觉格外亲切,脚步好像不受控制一般的走了进去。
刚一走进义学堂的院落,就看到了一堵雪白的照壁墙。
按照学堂的建筑格局,迎面的照壁墙上就应该供奉着至圣先师孔圣人的画像,或者是“仁”“义”“礼”“智”“信”等等先贤的教诲,但却没有。
照壁墙上用鲜艳如血的红色油漆涂写了四个大字:我族长兴!
这不是张启阳的言辞么?
最让蔡枫华感到奇怪的是,照壁墙之前还有一杆丈六高的旗杆,一面鲜红的旗帜正在春风中猎猎作响。
这是毅勇军的军旗呀!
怎么会出现在义学堂中?
带着一丝狐疑和不解,蔡枫华轻手轻脚的朝着义学堂的正房走了过去。
这座义学堂规模虽然不但学生还不算很多,约莫也就是五六十的样子。
所谓的教室里边,根本就没有桌椅板凳,只有几排支架起来的木板,高一点的作为通排的书桌使用,低一些的则被当做是板凳。
因为配套设施还没有完全完工,所以显得有些简陋。
这些孩子有大有小的约莫五六岁,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
和一般意义上的私塾不同,这里的学生全都穿着黑色的衣裤,腰里还扎着一条皮带。
这个装束蔡枫华一点都不陌生,这不是就是毅勇军军装的简化版么?
毅勇军首倡的义学堂制度,竟然是这个样子!
真正让蔡枫华感到无法理解的是,在这些学生当中,竟然还有十来个小女孩。
这些女孩子同样穿着黑色的衣裤,扎着小小的皮带。
自古以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深入人心,何曾见过女孩子上私塾的?
就算是有些富贵人家会教导家里的女娃娃认字,也不过是读写孝经女儿经之类的寻常读物,怎么会和男孩子们一起呢?
男女有别,这是圣人教诲,如此男女杂陈,成何体统?
因为站立的角度不是很好,蔡枫华根本就看不到这个义学堂的老师,但却可以很清楚的听到他的声音:“水往低处流,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常识,但是相互连通的水,不论多么坎坷曲折,两端的水面一定是齐平的,刚才我们已经做过了这个实验,足以证明我讲述的连通器原理是正确的。”
什么水?
什么连通器?
这是在上什么课程?
为什么我听不懂呢?
难道不应该学习论语吗?
或者是更粗浅一点的解字也好哇,这是在讲什么东西?
为什么不讲述那些圣人先贤的微言大义?
如果是担心孩子们听不懂的话,至少也应该让他们背诵些前人的诗篇吧?
“明天会考生字,新学的十四个字一定要反复练习,算术和割圆术也要考,在下课之前,大家告诉我圆周率是多少?”
几十个孩子用整齐划一的声音高喊着:“三再一分四厘。”
“很好,看来大家都记住了,下课吧。”
娃娃们可不懂什么男女之防,一哇声的疯跑了出来,义学堂的大院子里顿时就变得热闹起来。
直到这个时候,蔡枫华才第一次看到刚才教授孩子们课程的那位先生:这是一个年轻人的男子,约莫二十多岁的样子,虽然个头不高但却很是健壮,只是左边的袖筒空空荡荡,显然失了一条胳膊。
“蔡大人,想不到能在这里看到你。”
蔡枫华惊讶的看着这个年轻人:“你认得老夫?”
“当然认得。”那个独臂的教书先生笑道:“征湖广之前,蔡大人曾伴着成皇帝去誓师,当时曾与蔡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你是毅勇军的兵?”
“不是。”那人笑道:“我是新华军校的学生。”
“这有什么分别吗?”
“我们这一批人,没有正式成军,所以不算是军人,只能算是学生。不过蔡大人若是愿意这么理解的话,倒也无妨。”
那人笑道:“我知道蔡大人的府邸就在左近,只是一直不得闲暇,所以才没有过去拜访,想不到蔡大人却先来了。你我近邻,多走动走动总的好的。”
拜访?
你都已经在这边教了一年的书了,还没有拜访过我呢,今天见面了却说要拜访,这绝对是一句客套话,根本就不能当真。
从新华军校里边出来的学生,大多眼高于顶自成一派,不大和外部接触,或者说他们不屑于和外部接触,所谓的拜访云云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
对于新华军校里边的人,蔡枫华的感情非常复杂:首先他们是张启阳的人,而且绝对是。
其次,他们对于大明朝的光复功勋卓著,这是无论如何都否认不了的。
蔡枫华看了看他那条空空荡荡的袖筒:“你的左臂”
那人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骄傲的神色,在前任内阁首辅大臣面前丝毫不做任何掩饰自己的骄傲:“在沙坡口一战中因战负伤。”
这是为国作战留下的纪念,那是勇士的骄傲和自豪。
哪怕是面对蔡枫华这样的大人物,也有骄傲的资本。
“据我所知,张启阳勇毅公对他的兵非常之回护,尤其是对你们这些军校生,更是当做心头肉,从来都是爱护有加。就凭你的这条胳膊,怎么也能混个一官半职的吧?怎么会沦落成为教书匠呢?”
“沦落?蔡大人何出此言?”
“我早已辞去官职,不是什么大人了,你叫我蔡先生就好,或者喊我蔡老亦无不可。”
“好吧,蔡先生,你为何会认为我是沦落了呢?”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疑问句,甚至不是反问,因为他本人马上就给出了答案:“我在阵前杀敌,从来就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也不是为了高封厚赏,乃是为了我族而战。”
“虽然我丢了一条膀子,再不能上阵厮杀,但是在这里,依旧可以为晚辈后生开蒙,这同样是我的使命,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而已。”
这个年轻的教书先生平视着前任的内阁首辅大臣,语气不卑不亢:“把以前的功劳换做名利,躺在以前的功劳簿子上醉生而梦死,那才是真正的沦落。”
“躺在以前的功劳簿子上”“醉生梦死”这就不是在说蔡枫华本人吗?
听了这话,蔡枫华当即就恼了脸面:“张启阳的学生,果然和他一样牙尖嘴利,你想指摘老夫就指摘好了,用不着这样含沙射影的指桑骂槐。”
“蔡先生误会了,我绝无影射之意,只是表明我自己的心迹罢了。”
年轻的独臂教书先生仍然是那副不冷不热不卑不亢的口吻:“其实我根本就用不着指摘什么人,更不必影射谁。因为那毫无必要,浩浩汤汤的历史潮流会证明一切。再者说了,蔡老先生已经辞官归隐,是非功过自会有后人评说,又何必在乎一时的言语呢?您说是吗?”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