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国公请起,赐座。”
云南沐王府和大明朝的渊源极其深厚,完全可以追溯到大明朝开国之前的那个时期。
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驱逐鞑虏建立大明,紧接着就是铲除功臣的那一套操作,当年追随他一起打天下的元勋功臣几乎被屠戮一空,但云南沐家却得以保全,在接下来近三百年的漫长岁月里,始终保持着和朝廷之间比较和睦的关系,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另类。
说起沐家,自然就会想到西南边陲,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沐家本身就可以直接和云贵之地划等号了。
其实沐家是正经的淮人,当年的首代黔国公沐英不仅是洪武皇帝朱元璋的老乡,还是他的干儿子。
沐英死后,不仅被追封王爵,还配享太庙,子孙世袭罔替,虽然不是朱氏子孙,其实已等同于是事实上的藩王待遇,甚至已经凌驾于藩王之上,毕竟沐家享受的不是一个空洞的王爵头衔,而是掌握实权的“土皇帝”,说的更准确一点,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西南王”了。
在大明朝近三百年的历史当中,这样的待遇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只不过,现在的这位黔国公,已经没有了那么大的权利,至少他那个“云南总兵官”的职位已经被撤了下来,“云南镇抚衙门”亦改为朝廷流官驻守。
撤去云南沐家的实权,这个事情虽然有些波折,最终还是算圆满,同时也证明了沐家对大明朝的绝对忠诚,就算是他们在地方上有些非议,或者是有些做的太过分的地方,朝廷也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做不知道了。
沐家在西南经营十几代人,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就算是大部分实权已经交给了朝廷,依旧拥有极大的影响力。
一番君臣之间礼仪性的客套过后,皇帝的语气稍微一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旁边的安宁公主则抢先开口:“黔国公于社稷是有大功的,先皇时常念及”
安宁公主口中的先皇,可不是复隆皇帝,而是大行崇祯皇帝。
当初继承黔国公这个身份的时候,沐天波才是一个十岁的娃娃,什么事情都不懂呢。
在是不是应该由一个孩子继承沐王府的问题上,崇祯皇帝本人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给了沐天波至关重要的支持。
这件事情发生在崇祯元年,那个时候的崇祯皇帝刚刚继承皇位,各方面的局势都还很不稳定,却在这个事情上鼎力支持沐天波,这是一份“君臣殊恩”。
当然,不管崇祯皇帝再怎么支持他,也不可能把西南边陲的军政事务交给一个十岁的小孩子,而是让他顶着“总兵官”的大帽子,格外给他配备了一个非常得力的“云南巡抚”,名义上的他的助手,其实就是稳定局势的钦差,才实现了权力的平稳交接。
这份君臣殊恩果然重要,事实上沐天波的表现相当不错,至少对得起当年崇祯皇帝的恩宠。
甲申国变之后,因为崇祯皇帝殉国的缘故,云贵一带的局势也随之动荡起来,吴三桂、阿济格带着清兵以湖广为基地,开始深入云贵,一时间群情汹涌暗流涌动。
沐天波施展种种手段,或是拉拢或是剿灭,将各地的叛乱之一平定,确保了西南一带的基本稳定。
在复隆皇帝继位之前,弘光朝时代,云南沐家虽然没有明车明马的反对弘光朝君臣,却保持着一种“不合作”的态度,甚至把应该向朝廷缴纳的供奉都给“截留”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这个意思却已经非常明显:不承认弘光帝是大明正统。
一直到了复隆皇帝定鼎江南之后,作为地方外藩的沐家第一个承认了复隆王朝的地位,也算了全了君臣之义。
但是,复隆皇帝尸骨未寒之际,永王刚刚继位不久,就夺了沐家的实权,这就显得有点不地道了。
按照市井民间一些不好听的说法,这就叫做“刻薄寡恩”“不念旧情”。
“虽说黔国公远在天南之地,想必已经听说了朝廷里边的事情。”安宁公主说道:“天下纷纷数岁,皆因为事不能专而权不能一,朝廷想要做些大事,总是被地方上牵绊住。”
其实,安宁公主就是在找借口,借以解释清楚“为什么要削你的权”这个问题。
“臣已尽知,便是近支宗室都要削权以归朝廷,臣本就是代朝廷镇守西南的,从无他想。”
“好,不愧是与国同休的世代藩臣,这份深明大义的胸襟就比某些个宗室藩王要强的多。”
借着这个机会,安宁公主不点名的批评了某些不愿意交出权利的藩王,然后才说起正事儿:所谓的正事儿,其实就是缅甸问题。
众所周知,缅甸是大明朝的藩属国,其地位类似于朝鲜。
在这个动荡的年代,缅甸国内同样不得安宁,在王位的继承问题上出现了激烈的动荡,并且引发了战争。
关于缅甸的问题,归根到底是一句话:靖难之役老套剧情在缅甸上演了。
老缅王死后,册立了一个年幼的娃娃做新一任的缅王,老缅王的那些老兄弟们和地方上的实力派肯定不服,于是乎就发动了缅甸版本的“靖难之役”。
作为宗主国,大明王朝肯定要在这个事情上做出裁决,按照惯例承认了那个娃娃缅王为正统,但这仅仅只是停留在纸面上而已。
毕竟这个时候的大明王朝满是内忧外患,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确实无力染指缅甸事务。
到了复隆朝,大明朝好不容易才喘过一口气来,那边的局势却已经基本底定:娃娃缅王被自己的嫡亲叔叔赶下了王位,叔叔自己做了缅王。
这等于是在打大明王朝的脸呢。
所以,朝廷下旨,责成沐家平定“缅乱”。
缅甸虽然是大明朝的属国,但却被沐家视为自己的后花园,马上发兵介入此事,只不过他们去的有点晚了。
那个名正言顺的娃娃缅王已经死于一场疟疾,一时间群龙无首,只剩下几个拥护娃娃缅王的死忠之臣而已,其实已经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连娃娃缅王都没有了,通过武力上位的叔叔缅王就愈发显得理直气壮起来。
这幅情形像极了当年的靖南之役!
建文皇帝神秘失踪,燕王朱棣顺势登上皇帝宝座。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只要新的缅王给大明朝一个台阶,再装模作样的自请罪责,随随便便找几个理由搪塞一下,大明朝也就只能承认他的地位了。
最关键的变数不在于缅甸自身,而是在于“国际大环境”。
几十年之前的缅甸正处于东吁王朝的上升期,国力强盛,曾经占过暹罗的很大一片土地。
趁着缅甸内乱的机会,暹罗人趁机“光复故土”,打到了缅甸国内。
而叔叔缅王为了自身的利益,与暹罗人相互勾结,这是大明王朝绝对无法容忍的事情。
缅甸是大明的藩属国,容不得暹罗人肆意妄为。
这是对大明朝的挑战。
在这种事情上,沐家责无旁贷,当时就很随意的找了一个真假难辨的“缅王子嗣”,竖起“平乱”的旗号打过去了。
虽然沐家仅仅只是地方军头,毕竟实力摆在这里,立刻就把叔叔缅王打了个节节败退,顺便狠狠的教训了一下暹罗人。
经过旷日持久的内乱,缅甸早已不复往日的强盛国力,暹罗人又被沐家打了当头一棒子,反而便宜了安南人。
于是乎,大明朝的西南边陲就上演了一出“四国大乱斗”的精彩好戏,各方势力轮番登场,把局势搅的如同一锅沸腾的稀粥。
大明朝的这位新皇帝可不是复隆皇帝那样的“谦谦君子”,而是张启阳的学生,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张启阳的世界观,立刻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马上就动了对西南用兵的心思。
什么暹罗什么安南,全都打过去,全都变成大明朝的疆土,那才是最稳妥的。
大明朝针对安南、暹罗的战争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几乎每一次都是沐家充当急先锋,最著名的“七百万大军事件”就是安南人搞出来的。
安南素来桀骜不驯,又有称霸的野心,降了又叛叛了又降,的战争几乎贯穿整个大明王朝的历史。
暹罗同样是个不安分的墙头草,自持天高地远,总是做着“东南亚小霸主”的美梦。
两个怀着“小霸主”心思的国家,再加上一个内乱不休的缅甸,永王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说一千道一万,不如大军平推过去最管用。
在这个事情上,素来反对“穷兵黩武”的安宁公主给了皇帝极大的支持,最主要的因素其实并不是来自南方的事发地,而是来自于北边的张启阳。
红参河之战,击败了罗刹鬼,不仅大大的涨了国人的脸面,还拓地千里,早就把江南朝廷比下去了。
和罗刹鬼开战,把仅仅只是停留在纸面上的奴儿干都司化为实际掌控的疆土,如此壮举竟然和朝廷一点关系都没有,岂不是让朝廷感到很尴尬?
趁着这个机会,平定西南诸国之乱,不仅能把张启阳比下去,还能彰显大明王朝的宗主国地位。
更主要的是,现在的大明王朝已经缓过了一口气,有实力发动对外战争了。
对缅甸、暹罗、安南等地大规模用兵,非常符合沐家的利益。
虽然沐家的实权已经被朝廷拿走了很大一部分,但这种事情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沐家的。
不论最终的成败如何,沐家都有机会重新掌权,所以黔国公才会在第一时间相应朝廷的诏令。
要不是有这一层利害关系,黔国公根本就不会到京城来陛见,而是一定会带着抵触情绪随随便便找个“托病”的借口直接就不来了。
“对缅用兵势在必行,趁此机会打击安南与暹罗同样势不可免。”在如此重大的国家事务上,安宁公主比皇帝说的更多,似乎她才是大明王朝的主宰,旁边的那位皇帝不过是个摆设而已。
“黔国公世镇云南,于缅事最是纯熟,又多与暹罗安南交锋。对于南征之事定有独到见解。”
大明南征,对东南亚方向用兵,这事说什么也绕不过沐家。
沐家对于那一带的山川地理风土人物最是熟悉不过,熟知种种势力之间的关系,这事必须征询黔国公的意见和建议。
事实证明,黔国公早就做足了功夫,一上来就说的头头是道:“缅事本不甚艰,我大明王师一至,必如霹雳雷霆之击稻草。”
关于缅甸事务,说的这么轻飘飘,确实有点自吹自擂的意思,不过那确实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单纯从军事角度来看,仅仅只是凭借云贵之地的军事力量,就能打败叛乱的缅军,对此黔国公沐天波的把握很大。
事实上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缅甸地处边陲,就算是国家再怎么强盛,终究是蛮夷小邦,不会强盛到哪里去。
因为连绵了近十年的战争,原本就很有限的国力又被极大消耗。
现在的缅军,根本就凑不出足够的盔甲,甚至连足够的铁质武器都凑不齐,很多人都是穿着藤甲拿着梭镖和竹n之类的简陋武器就仓促上阵了。
这样的军队,充其量也就只能算是“民兵”,当然打不过大明王朝的正规军。
但缅甸事务从来就不是单纯的军事问题。
黔国公沐天波几次征讨缅甸,虽然是远征的客场作战,但每一次都是胜多败少,打十场最少能胜七场,但每一次都无功而返。
最主要的原因不是军事问题,而是在战场之外。
缅人很适应丛林密布烟瘴重生的地理环境,一战不胜马上就钻入莽莽丛林,瞬间就消散的无影无踪,找都没地方找去。
就算是明军打了胜仗,最多也就是将敌人击溃,却无法扩大战果。
而敌人频繁利用熟悉的地理形势发动的突袭和骚扰,才是真正的威胁。
虽然每一次都不会出现大的损伤,也架不住没完没了的冷n暗箭。
最要紧的还不在于此。
密林丛生河流弥补的地理,潮湿烟瘴的天时,才是最大的威胁。
因为水土的缘故,每一次征缅都会出现大量的非战斗减员,大多是因为疾病和水土不服的缘故。
在这种环境之下,后勤物资的周转极度艰难,运一石粮米过去,至少要承担二点五到三倍的中途损耗。
缅人总是抓住这个弱点,干脆就不和对手做正面交锋,而是反复袭击漫长曲折的后勤补给线,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打了胜仗之后不能扩大战果,若是偶然吃了一次败仗就会后路断绝,还有极大的后勤压力。
在这种情况之下,也就只能无功而返了!
战争的难点在战场之外,这才是对缅甸用兵的艰难之处。
“此事倒也不需急于一时,可慢慢从长计议,黔国公最后拟个详细的条陈,以供朝廷参考。”
这么大的国事,显然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定下来的,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的周密准备。
在处理国事的时候,安宁公主愈发显得沉稳老练起来,而不如复隆皇帝那样急于求成,时时事事都想见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黔国公显然早有准备,马上就取出了一份非常详细的奏疏。
这是他为将来的南征拟定的草案,不仅规划出了详细的进军方案,连每一个补给点、中继点、屯兵所、屯粮地都标注的清清楚楚,足见确确实实下了很大功夫。
这一份周密详实的奏疏,基本标明就缅甸、暹罗甚至是安南的部分情形,具有极高的参考价值,甚至可以直接拿去当做最终的行动方案来用了。
看着那份长长的物资清单,安宁公主忍不住的皱起眉头:“骡马、车具、父子、粮草、兵甲器械、营帐被服这么多东西,得花多少银子?”
“臣已粗略的算过了,差不多五百万两想是应该够了。”
五百万两?
这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几乎等同于崇祯年间关宁军一年的军费了。
怎么会用这么多银钱?
“打仗打的就是钱粮。”黔国公说道:“殿下不能以此事与辽事相提并论,辽事旷日持久弥兵耗饷,而这缅事却是长治久安之计,就算是多花些银钱也是值得的。”
缅甸事务,最关键的难点不在于军事,而在于成本。
若是下的本钱小了,往往是平而复乱没完没了,若是下大本钱的话,又会入不敷出,还有可能会引发其他的问题。
五百万两,这个数字让踌躇满志的安宁公主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