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蓬金菊开的正艳,映衬着初升的朝阳,金灿灿的好看极了,若是有几个文人才场必然诗兴勃发,说不得还会当场吟诗呢。
只可惜,齐图远从来就不是什么风雅之士,也没有那么多的“诗性”,他正在做着一件大煞风景的事情:用钊刀将盛开的菊花收割下来。
鲜艳的菊花晾晒熏蒸之后,可以作为一味中药,同时还可以制成菊花茶。
在淮水、颍水上使了一辈子船放了一辈子的排,虽然历经风霜吃了太多的苦,却也因此落下了一副好身板。
虽已近古稀之年,依旧精神矍铄身体硬朗,行走之间根本就不需搀扶,甚至还能自己种出一大片菊花。
现如今的齐图远早已放下了肩头上的重担,将名动天下的齐家排帮交给儿孙打理,除了侍弄那些菊花和几株盆栽之外,最多也就是在颍河边上转悠一圈,活动活动筋骨而已。
齐家排帮名动天下,好一份偌大的家业,更有儿孙满堂,对于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而言,已经算是非常非常的不错了。
但齐图远却不那么满意。
齐家排帮是内河航运的巨头,但却违背了齐图远齐老爷子的“战略发展方向”,并没有朝着长江中下游拓展业务范围,也没有如他盘算的那样垄断江南的奈何航运,反而走上了相反的方向:竟然朝着长江中上游那边发展去了。
湖广、川蜀一带的大宗货物运输几乎被齐家排帮垄断,但是放弃了繁华富庶的江南,总是让齐图远齐老爷子很不满意,但却没有办法。
按照排帮里的规矩,既然已经从家主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就不能再干涉具体的事物。
虽然还是有些忿忿,却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自己已不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操舟弄桨的齐图远了,现在的齐图远不过是个颐养天年的老头子而已,好操心那么事情做甚?
好好的侍弄这几拢菊花,偶尔到颍河边上去看看新造的排子,也就是了。
“太爷,太爷”
当家人在人的耳边大声呼唤之时,齐图远很不满意的摇着头:“你吼这么大声做甚?我又不是聋子。”
齐图远确实不是聋子,只能算是半个聋子而已。
因为年纪大了,眼神儿总是不够用,听力也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家里人和他说话的时候若是离开的距离稍远,他根本就听不到,也不知道别人在说些什么。
若是凑到他耳边大喊大叫,他又嫌弃别人把他看做是聋子,经常为此和家里人闹别扭。
都说人老还童,齐图远就是这个样子,虽然年纪越来越大,脾气却越来越坏,对于很多生活上的琐碎事务都极不满意,总是觉得处处不顺心,就好像是个任性的小孩子。
“太爷,有客到了。”
为了不激怒齐图远,家里的晚辈只能把声音放低,但他却听不清楚了,只是看到别人的嘴皮儿在动,却不知在说些什么。
眯缝起昏花的老眼顺着家人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顿时就激动起来,将手里的钊刀一扔,竟然小跑着奔了过去。
以齐图远的视力,根本就看不清楚这个客人的容颜,甚至无法辨别对方是男是女是老还是幼,尤其是在迎光的情况下,他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剪影轮廓。
但他认得那一身黑色的军装。
齐图远已到了这般年纪,一辈子的功业基本已经到了“盖棺定论”的时候。
在他这一生当中,最值得称道之处绝不是领导了名动天下日进斗金的齐家排帮,更不是修建了一座容纳百家的藏书楼,而是当年在扬州血战之中的生死救援。
想当年,史阁部与张大帅在扬州城血战四十二日,直杀的天崩地裂鬼神哭号,直杀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终于保全了十万扬州父老之性命。
在这场大战当中,齐家排帮第一次挺进长江泛舟与大运河上,不顾一切的展开生死救援,一面铁质勋章实至名归,提起齐家排帮的名号,谁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
这才是齐图远最大的骄傲,是这一生当中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对于毅勇军,齐图远自有一种别样的情感。
遥遥的看到那一身黑色的军装,他就知道来者必然就是毅勇军中之人。
走得近了,才逐渐看得清楚,这是一个年轻的毅勇军士兵,约莫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或者更年轻一点也说不准。
“又打仗了么?”齐图远显得万分激动,虽已须发皓白身形佝偻,却又种喷薄欲出的热情:“但有用到我齐家之处,敢不一效死力?”
“齐老太爷,没有打仗,这天下太平着呢。”
“你说啥?”
旁边的家人赶紧指了指耳朵,示意齐图远的听力不好。
那个穿着黑色军装的年轻人将嘴巴凑到齐图远的耳边,大声的呼喊着:“没有打仗,没有!”
“没有打仗啊?我还以为又要打鞑子了呢。”齐图远不仅眼神不好听力不行,神智也略略的有些失常了,他甚至已经忘记大清国早已灭亡的事实,他有点老糊涂了,嘟嘟囔囔的说道:“这位长官高姓大名?怎么称呼啊?”
“长官不敢当,晚辈姜念恩,扬州人,当年曾蒙齐老太爷之恩惠,上过齐老太爷的木排,一家人才得以保全。虽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依旧记得齐老太爷穿行于大运河上的雄伟英姿。”
受过齐家恩惠的扬州百姓不在少数,昔日的懵懂顽童已经穿上了毅勇军的军装,成为了昂昂男儿。
这一番话说的极是恳切,只可惜齐图远的耳朵不怎么好使,他并没有听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隐隐约约的听到“扬州”“大运河”这样的字眼儿,顿时就哈哈大笑起来:“你说当年的扬州大战吧?我记着呢,怎么会忘?当年你是哪个营的?杀了几个鞑子?”
看来,齐图远确实有点老糊涂了,扬州大战已经过了十几年之久,那个时候的姜念恩还穿着开裆裤呢,怎么可能上阵杀敌?
“我家太爷已经老了,姜医官不必在意。”
姜念恩笑着点了点头,让人搬过来一张坐器给齐图远坐了,然后示意齐图远张开嘴巴。
“官长,这是做甚?”
“老太爷,给您检查身体。”
“啥?”
“就是看看您身体如何,有没有得病。”
这一次,齐图远总算是听明白了:“你是军医哦。”
军医?
不,姜念恩不是军医,而是普普通通的郎中,按照广济医学院的说法,他就是一个医生。
从去年开始,广济医学院的学生们就开始大量毕业了,这些人并没有如同传统的郎中那样游走于乡野或者是在城镇开设医馆,而是遵照医学院的“命令”,深入到各地展开了大明朝历史上第一次“全国人口健康检查”。
查看舌苔,还用一柄小小的木槌轻轻的敲打着齐图远的膝盖,然后还掏出一个虽然简陋但却功能完备的“听诊器”,检查齐图远的肺部和心脏。
“肺部有杂音,”姜念恩说道:“到了寒冷季节,老太爷是不是会有畏寒怕冷长喘不止的病情?”
“是,而且很厉害。到了冬天根本不敢出门。”
“是不是还有胸闷气短的症状?”
“是,老太爷时常闷的喘不过气来,请郎中看过之后说是肺痨。”
姜念恩说道:“确实是肺痨,不过这毛病不在肺上,而是气管上,这是气痨,而且是下气痨,恐怕不那么容易医治,好在常用药物多多活动,终究是能控制住的。”
这个时代的肺痨是一个非常模糊的称呼,咳嗽气短之类的都可以统称为肺痨。
而广济医学院的医学造诣显然更加精深,已经诊断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肺病,而是下支气管炎。
普通的中医不知道什么叫做下支气管,但姜念恩却是知道的,因为他不仅见过人体模型,还有过病理解剖的实际操作经验,他甚至已经知道了血液循环的道理,和当时的土郎中相比,无疑高名了很多。
从去年开始,如同姜念恩这样的医学院毕业生,第一批就有四千多人,深入到乡野村寨田间地头,为各地百姓免费诊治,尤其是对于危害黄淮一带百姓健康的“大肚子病”“大脖子病”“气鼓病”,拥有非常高超的造诣。
“老太爷的这个病,不大要紧,但却应该及早用药。”姜念恩开出一份“诊断文书”,交给了齐家的子孙:“凭这个东西可以到城中的领药点去领取药物,这是免费的,不要钱。”
“还有,家里的其他人,只要是行动方便的,最好都去领药点检查一番,也便于及早发现病情及早进行治疗,全都不要钱。上了年纪的老人与行动不便者,我们才会上门检查。”
“这个女眷也要检查的么?”
“我们有女医生。”
“好的,好的,我们这就过去。”
“哦,对了,我们以后会开始官办医馆常驻颍下城,已经和衙门里打过招呼了,想要租赁一处场地,你们齐家是本地的大户,能否帮忙寻一个馆址?”
“好说,好说,还租赁场地做甚?这就把临街的敞铺腾出来,给姜医官先用着!”
“齐老太爷,已经检查完了。”姜念恩先是朝着齐图远鞠了一个躬,然后又打了个军礼:“谨代家严家慈,代扬州父老,祝愿老太爷长命百岁。”
直到现在,齐图远都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就是当年他曾经运送过江的扬州子弟,他甚至根本就没有听清楚对方在说些什么。
只是条件反射一般站立起来,以军礼相回应,还在嘟嘟囔囔的念叨着:“张大帅还好吧?”
“张帅安好。”
“那就好,那就好,只要张大帅好,这天下就乱不了。”
“晚辈还有检查任务,先告辞了,老太爷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