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隔间里已是凌乱不堪,餐盘狼藉酒杯倾倒,那块巧克力蛋糕半扣在地板上,旁边散落着几支生日蜡烛。黑暗中欧阳正掩面哭泣,觉得这场混乱都是因她而起,弄得大家都不高兴。
耿天浩推开门走了进来,摸出打火机噌地点燃一支蜡烛,立在桌面上。欧阳抬起头来,微弱的烛光滤清黑暗照亮这个男人的脸,竟使她产生一种面对兄长的错觉。
“别哭了,这不是你的错。”耿天浩递上一叠纸巾。
欧阳不再看他,并未停止哭泣。
耿天浩放下了手中的纸,转而摸出一根雪茄,旋转着点燃。
“对不起,你之前那个手势是对不起,你在拒绝卢西安。”
咔嚓一声,燃烧的雪茄头剪落。欧阳拿起桌上的纸擦了擦眼泪,做了一串手势,是“你懂手语?”
“别比划了我看不懂。”青烟弥漫。
“但我猜你一定是拒绝了卢西安,这家伙从来不懂怎么掩饰自己的失落。”
“你能帮我跟他道个歉吗?”欧阳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这句话。
“如果你也喜欢他,就该亲口对他说。”
蜡烛的细焰跳动了两下,陷入沉默。
追求欧阳的人一直都有,卢西安是其中之一却也不是其中之一,她不明白自己对他的感觉是否可以称作喜欢或者爱,那更像是一种不忍,一种怜悯。每当她对这个男生产生好感,强烈的不安便汹涌而至,使她不敢再想。当她坚定地认为自己不会喜欢卢西安,却又想起某个朦胧的雨夜里,这个男孩为她独自对抗暴雨的身影。
一直以来,欧阳总是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对卢西安的冷漠与热情,隐约觉得如果卢西安绝望了,就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可如果是爱情的话,又怎能是如此小心翼翼,畏首畏尾呢?她这么想着,眼泪又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时钟发出诡异的滴答声,时针和分针近乎贴合,秒针切过表盘开启了十一点的最后一分钟。此时欧阳和耿天浩的手机同时响起,林茉把他俩的微信拉进一个群里,并发了消息。
“老耿你先把欧阳送回家,我这出了点事儿。”
“啥事儿,需要我帮忙不?”
“不用,我能解决。欧阳,让老耿送你回家。”
另一处,林茉关闭了微信,熟练地挂档起步。
“一会儿你们先别打那小子,我有话问他。”她对着后座的五个人说。
保时捷闷响了两声,蹭着狭窄的小巷开进大道。抄近路就是快,林茉追上了卢西安和吴光明的背影,她摇下车窗探出头去想正欲叫停两人。
时针咔嚓一声嵌入午夜十二点。
街上突然没了任何声响,所有事物都渐渐褪去原有的色彩,大片的青灰色从天空开始由上而下地覆盖了整个街道。落叶以旋停的姿态滞留在空中,人们的动作表情都在那片青灰色中浇筑定格,整个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天地间只剩下两种颜色——青灰色和吴光明的颜色,身后不远处林茉正从保时捷里探出头来,嘴型定格在“站住。”一阵刺耳的急刹声回响,一辆黑色厢车停在正前方。后车厢打开跳出七八个人,个个身材壮硕,野兽的面具狰狞。领头的那人摘下了青黑的水牛面具,正是那个黑衣男子。
“不好,快跑!”吴光明大吼,手却拉不动卢西安。此刻的他就像一根钉子被钉在原地,手里还提着那壶已经喝完的清酒。
“哼,跑不了的。”黑衣男子冷笑道,比了个上的手势。身后的面具人分作两拨,一拨手持铁链棍棒朝着吴光明冲去,另一拨从身上掏出各种怪异的仪器设备把卢西安捆了个结实。吴光明被一脚踹翻在地,几个大汉围着他殴打。卢西安站在那里无法动弹,但他的意识并未消亡,反而格外地强烈,颤抖着身体试图冲破那股莫名的束缚。黑衣男子见状用力拍下他肩上的红色按钮,霎时电流贯通,全身酥麻,接着就是一种类似于抽血的感觉,他非常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抽离,一点一点...眼皮开始无力地耷拉下来,所剩无几的意识已经不足以支持他思考任何事了。
面具人扛起他扔进后车厢,车门缓缓地盖合。卢西安无力地支撑着眼皮,一线迷蒙中,吴光明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林茉还是那副凶巴巴的表情。他缓缓地闭上了眼,脑海中仅剩的一丝清醒荡出千万游丝,四散着蔓延至各个角落,而后猛烈地扭曲挣扎直至沸腾,以几乎炸裂的痛楚惊醒了自己。同时身上的设备冒起青烟,各栏读数均显示超载。
“怎么了?什么故障?”黑衣男子问道。
大地剧烈颤动,覆满街道的青灰色开始消退,那片滞空的树叶颤抖着积蓄动能,街上人们定格的表情逐渐转为狰狞,手臂和额头上青筋暴起,上百道凶狠的目光死死地盯住黑衣男子和他的团队。整个世界剧烈颤抖着,正酝酿起铺天盖地的杀机。
黑衣男子感觉到不妙,用力扣下后车厢门大吼开车。低沉的引擎声咆哮而起,轮胎迅速回转在地面上擦出一道黑痕,车身猛地窜了出去。不及开出太远,青灰色便全部消退,世界并未恢复祥和——人们面目狰狞,瞳孔之中猩红闪现,迅猛的脚力踩踏地面发出阵阵裂响。厢车的尾灯照亮他们的脸,犹如恶鬼嗜血。
另一处。
“对不起,我”微信输入框里了停留着这句未完成的句子,欧阳坐在兰博基尼的后座时不时地抽泣,不知该怎么跟卢西安道歉。
耿天浩低头看了看手表,已是深夜十二点了,他把车停在了路边。
“你呆在车里不要动,我去买点东西。”
欧阳并不回应,耿天浩关闭车门,进入了便利店。他拿了一些纸巾和矿泉水还有一包烟,结账时扔下一张红的推开门就走了。他并未马上回到车内,而是背靠着墙壁点燃一支烟,远远地看着车里那个女孩。
女孩子伤心的时候最需要两样东西——纸巾和肩膀,纸巾可以买到,肩膀他也不介意提供,如果她需要的话。
烟头燃尽,狂风骤起。他裹了裹风衣进入了兰博基尼,把纸巾和矿泉水放在中央扶手处。
“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坐到副驾驶,这里比较暖和。”耿天浩打开了暖气。
欧阳还在犹豫之间,兰博基尼的后车窗突然碎裂,玻璃屑散落一地。耿天浩警觉地看向右后方,有人拿榔头砸了玻璃,手伸进来试图开启车门。他下意识地猛踩油门,兰博基尼尾部的排气管砰砰两道蓝火,直窜了出去。
显然那几辆厢车是追不上这辆超级跑车的,它们只是停在原地并未行动。不知开了多久,兰博基尼的车速缓了许多。冷风从破碎的车窗灌入,欧阳惊魂未定蜷缩在后座,耿天浩使劲摇了摇脑袋,颤抖着点燃一支烟。
“这里离你家很近了,先别回去。”
“你家具体位置在哪,我先去看看。”
欧阳指了指拐角处的某栋楼房,耿天浩四下观察确认无人后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车门,猫着腰慢慢靠近那里。果然,几辆黑色厢车已经包围那栋楼,几个面具人来回巡逻着。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抓捕,目标就是欧阳。
“你暂时不能回家了,那帮人都在等着你回去。”他回到车里对后座的欧阳说。
欧阳坐在那里眼神呆滞,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你别怕,我会保护你,我们先离开这里。”兰博基尼高亢的引擎声轰鸣,惊动了那些面具男,接着便是大片的脚步声和车声逼近。
“该死。”耿天浩猛踩油门以求快速逃离。然而并没有驶出太远,高傲的兰博基尼也架不住油箱见底,呜呜地熄火了。
“该死!”他一拳锤在方向盘上,迅速打开后车门拉着欧阳逃跑。身后的面具男停在原地并未追来。阴影中某张面具的嘴角扬起,野兽的笑容惊寒。
两人拼命奔跑着,没有行人,没有路灯,没有本该有的一切。这座城市好像睡着了,寂静之中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身后没有厢车追来,这让两人有了短暂的喘息之机。他们躲在一处偏僻的草丛里,耿天浩按着额头梳理着今晚发生的各种事,他想到了林茉,如果是她的话肯定会有解决办法的吧。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正是林茉打来的——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有手机这种东西。
“来天桥找我。”电话那头只说了一句话就挂断了。耿天浩呆呆地看着挂断的电话,那么无情。但此时也顾不得难受了,两人立即起身前往天桥。
匆匆赶来的欧阳和耿天浩快步踏上天桥,耿天浩站在天桥的这头,林茉站在天桥的那头,隔桥相望,就像他们初次见面时那样。只是没有温柔晨光,只是没有满地碎雪,只是没有那束洁白的茉莉花。
一道巨大的光束从她身后的黑暗中刺出,强光勾勒出她修长的轮廓,如梦似幻。
“林茉!”耿天浩大喊着前冲,像个迷途已久突然找到依靠的孩子。
林茉不说话,缓步退入身后的黑暗之中,于此同时急促的脚步声四起,大量面具男从四面八方涌上天桥包围了二人——像一幕戏剧,耀眼的灯光闪灭,黑暗的幕布拉合。戏子退场,武生登台,台下观众独坐呆若木鸡。林茉消失了,空余狰狞满桥。欧阳惊悸不已,尽管极度不愿承认,可现实就是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林茉只是个引子,引二人来到天桥,引二人进入面具男的包围圈。
耿天浩愣在原地,恍惚间看到天桥的栏杆上倚着一男一女,女人依偎在男人怀里,男人的手穿过秀发搂住女人的肩膀。从晴天到雨天,从黄昏到深夜,路边霓虹灯闪灭往复,桥下万千光流穿梭来回。男人总说天桥是个好地方,俯瞰那是男人的浪漫。女人总说俯瞰不是浪漫,是风雨不弃的陪伴。日落月升,光阴交迭,不知多少的日夜,两人就这样倚在天桥上互诉衷肠,俯瞰着这座城市的兴衰起落。
天桥横贯半空交错了多少本该相隔两岸的命运,这里没有恋人的重逢,只有死去的爱情。
面具人们快速围了上来,野兽的面具狰狞,瘆人的青光闪烁。两人被逼到桥边,欧阳害怕得紧紧挽住天浩。耿天浩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欲与迷烟共赴地狱。这是一个烟鬼的觉悟,却也是一个男人的凄凉。他抖了抖已空的烟盒,抖落烟丝满地,抖落惆怅满地。此刻他才明白林茉总说的那句话。
“没有你的陪伴我还谈什么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