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很快过去，第二天傍晚，托贝海港。

岩浆经过一夜冷却，已经完全凝固了。六月初的紫外线非常强势，却无法为这座城市洒下重生的光辉。阴霾时聚时散，聚合的时候垄断整片天空，让人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离散的时候则非常零落，在空中散作一块块云斑，将黄昏的阳光分割成一道一道的，不那么温暖。

挖掘机器发出低沉的隆隆声，钻开凝固的岩层搜寻着机械和士兵的残骸，无数后勤部士兵行走在漆黑的地面上，身上的红色军服尤其突兀。战争过后，英国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战场清扫工作。英国的侦察网络早已在开弗拉的威震下瘫痪，无法调出托贝海港的战斗画面。换句话说，英国失去了“眼”，对托贝海港发生的战斗一无所知，只能在废墟中搜寻蛛丝马迹，以推测战争过程和最终结局。

英国的后勤部队已于两天前集合完毕，待到战争完全结束才被允许进入战场。前任后勤部部长菲利·杰克曼已经葬身布里斯托尔军事基地，新任后勤部部长是阿莱克斯·切尔西，本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后勤部上将，因其积极组织救援工作和极力自荐而被破格提升为新任部长，同时，他也是达蒙·洛克西相交多年的挚友。

“真是惨烈啊...”阿莱克斯点燃一支烟，感叹道。

达蒙无语。

很快，凝固的岩浆被剖得七零八碎，尸体和残骸叠得一层比一层高。无数运送载具噔噔作响，一趟又一趟地往返于托贝海港和国家墓地之间。开弗拉号还是兵刃半举，巨大的钢躯驻入岩层，挖掘设备根本无法动摇它周围的岩层分毫，更遑论将它挖出了。

阿莱克斯在巨大的阴影中抬头，仰视开弗拉号，说道。

“这么个大东西，拿它怎么办才好...”

“嗯？老达蒙，问你呢。”阿莱克斯喷出一口青烟，转头看向达蒙。

达蒙呆滞地转过头来，瞳孔无神，用细小又干涩的声音回答道。

“大概是敌军武器的一种吧。”答非所问，说完便又呆呆地看着前方。

这种无用的对话在两人间发生了无数次，达蒙·洛克西——这位四十八岁的后勤部队中尉是亲历这场战争且唯一幸存的士兵，向他询问，是英国探知战争细节的唯一途径。阿莱克斯抽完最后一截烟，发起了另一个问题。

“你说的那对兄妹，他们去了哪里？”

“我没说他们是兄妹，就是一男一女。”达蒙看也不看他，自顾说道。

“这不重要，你看到他们向什么方向离开了？”

“没有，大概天微微亮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那两人已经不见了。”

阿莱克斯叹一口气，正欲向迈思琳女王报告搜查进度，那头却率先发来问话。

“军官，战场清扫工作进行得如何？”

“报告，除那具陷在地里的机器人无法动摇外，其余一切正常，预计将在今天夜间完成清扫。”

“好...”女王的声线有些低沉。

“那个女孩，是否有找到她的尸体？或者..她是否还活着？”女王问道。

“没...”阿莱克斯正欲回答，一旁的达蒙·洛克西却突然来了精神，一把摘下阿莱克斯的视听传播设备安在自己的耳朵上，语序混乱地说了起来。

“那个女孩，那个女孩是我女儿，她还活着！她被一群奇怪的人带走了！...”达蒙的神志有些混乱，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流浪汉的状态。通话过程中达蒙的瞳孔扩得很大，神情紧张，好似在说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声音却又很大。

一堆怪话说罢，他喘着粗气等待着那头的回应，无声。阿莱克斯耐心听他说完，而后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达蒙啊，糊涂了吧？女王根本听不到你说的这些话。”

达蒙听到这话才冷静下来，他想起来视听传播设备是契合个人脑电波配备的，自己无法利用阿莱克斯的脑电波进行通话，神情有些沮丧起来。阿莱克斯从达蒙耳边摘下被抢去的设备，重新给自己戴上，与皇家会议室的回报通路再次连通。

“报告，据己方唯一的幸存者达蒙·洛克西所述，那个神秘女孩尚且存活，但是被另一个神秘组织带走了。”

“另外，这场战争中仍有一男一女存活，此时已不见踪影。”阿莱克斯本可以略去达蒙的名字直接报告情况，但他似乎有意向女王报告“幸存者”这件事，且强调了“己方唯一”。

女王有些愕然——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了。那一男一女自不必提，能在如此天地大战中幸存，必是敌军的神秘力量拥有者无疑，战争结束，其不见踪影也是可以预见的。但是对于“己方唯一”这个字眼，女王不得不感到惊讶，甚至惊恐。她沉默着扯动思绪——在这场惊天地泣鬼神的世界大战中，己方竟能有战斗人员幸存，这个人是蛰伏在本国军队中的神秘人，还是说...

她不敢再想，因为再想下去，牵扯出来的就是整个英国皇室的家族命运。关于这个问题，甚至比战争的细节还要重要，女王不得不进行亲自验证。

“达蒙·洛克西是吗？”女王发问。

“是。”阿莱克斯答道。

迈思琳女王三世听到回答，毫不犹豫下令道。

“抓起来，带他来伦敦见我！”说完，女王关闭了视听传播设备，重新陷入沉默，比之前更沉重的沉默。如果可以，她更希望这位幸存者是同敌军一样的神秘者，而不是她想的那个人...

阿莱克斯有些不解，他只是向女王说出了唯一幸存者的名字，女王的反应却不如预料中的欣喜，反而充满敌意，像对待战俘一样无情。但是命令总归为命令，阿莱克斯也没什么办法。他又点燃一支烟，转头看向达蒙。

“老达蒙，女王要见你。”

“好，好！女王一定会救我的女儿！”达蒙听到这句话，眼中露出了多年未有过的欣喜，他上前去握住了阿莱克斯的手，仿佛握住一根救命稻草。

阿莱克斯凶狠地甩开了他的手，身后的两名士兵直接冲上来锁住达蒙的两条胳膊，就像警察押解犯人，使其动弹不得。

“你们干嘛？！”达蒙想挣脱，却也不得不服老，终究是坳不过年轻力壮的士兵。

“老朋友，要见你的不是别人，是英国的女王。忍忍吧，相信你会得到公平对待。”阿莱克斯拍拍达蒙的肩膀，随后便走开了，走出不多远，他又觉得自己刚才的言行有失妥当，便又侧过脸对士兵下令道。

“松开他，去直升机里等我，清扫完成后，我带他去见女王。”

那两名士兵松开达蒙，带他走向一架直升机。达蒙不解，却也不敢多问，只好随两名士兵进入直升机。

阿莱克斯四处指挥着战场清扫工作，红色制服的士兵在冲积滩上来回走动，运送车辆在漆黑的地面上留下一道道车辙，军靴嘎吱嘎吱的声响和轮胎硌磴地面的声响交替发生，夜幕很快降临，战场清扫工作已经接近尾声。

达蒙透过机窗看着这一切，觉得梦幻而又真实，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这场战争只是一场空梦，醒来的时候自己还是那个流浪汉，军大衣的破洞永远缝不上，低头能看见怀里的女婴熟睡，抬头能对视路灯的昏黄，周围是林立的楼房，行人们对他投来嫌弃的目光，如果他醒来的时候是如今日一样的夜晚，他想去孤儿院的垃圾桶里翻一本诗集细细品读，夜幕下的英国一片生机，正等待着明天的太阳。

如果战争真的只是一场空梦。

达蒙想到这里，无法自制地惆怅起来，现实与梦境的通路永远无法打通，就像他与女儿的相见，永远，永远也只有那么短短一瞬，只是一种奢求。

恍惚间，直升机外面的嘈杂消弭了许多，天色有些暗下来，时间接近午夜了。身边两名士兵刚才还在闲聊，现在也有些困倦地低着头。

“嘿，老达蒙，又在发呆？”阿莱克斯进入直升机，打趣道。

两名士兵见到上级，站起来立正军姿，欲行军礼。

“你们两个，去帮忙吧，那是最后一批运送车了，到国家墓地的时候回报我。”阿莱克斯指向不远处运送车队的领头车。

待两名士兵离去，阿莱克斯在达蒙身边坐下，再次点燃一支烟。

“战场清扫工作差不多完成了，士兵伤亡远超国防总部的预测。”

“多少？”达蒙头也不回，继续看着窗外。

“具体统计得等明天才能出来，但我看双方合计死亡人数不会低于这个数。”阿莱克斯伸出两根手指。

达蒙自顾自地看着窗外，自然也没回应。阿莱克斯被冷落，只好尴尬地补上一句。

“两千万，还不算民众伤亡，就是军方伤亡。”

“两千万活生生的士兵啊，都死了，有些连尸骨都没有，只在冲积滩里找到一些疑似人体构造的粉末，这是我从军十六年以来得知的死人最多的一场战役了。”阿莱克斯喷出一口轻烟，眼里泛着同情的光芒。

“女王为什么要见我？”达蒙似乎对战争的死伤结果并不关心，转头问道。

“可能因为你是这场战争唯一的幸存者吧。”阿莱克斯撒谎了，其实他知道，女王那无情的态度绝不是冲着什么“幸存者”来的。现在达蒙还能安静地观察窗景，全拜自己对老朋友的同情所赐。

达蒙又转头看向窗外，海风和阴云共同勾勒出开弗拉号那巨大而又威严的轮廓，它仍静静地，如同雕像般地矗立在那里，视野之内的地面坑洼满布，那都是后勤部队挖掘留下的沟壑，托贝近海的海面则漂浮着一层油状物质，污染了大片海域，那是冷却后的岩浆，被挖出来抛弃在大海之中，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们也算是魂归故里吧。

最后一批战争残骸被装上运送车队，数十具硕大的引擎竭力咆哮，也扬不起什么沙尘，只携着咯噔咯噔的声响向国家墓地开去。见最后一批车队渐远，阿莱克斯吸完最后一截烟，将它扔出直升机，转头对驾驶员说道。

“起飞吧，去伦敦见女王。”

直升机的桨毂转动，在直径约四米的空间里扫出一圈风网，带着漆黑的机体化入夜幕，无声地向伦敦飞去。这架直升机将在明天清晨抵达伦敦，届时，女王便可最终确认，这位己方唯一的幸存者，到底是不是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