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客客栈。
那面容忠厚的店主这会儿却面色铁青,咬着牙根返得堂中。
小厮自是将客栈大门紧锁,矮胖的身躯摇晃着走来,一边愤愤骂着,两颗大门牙间唾沫横飞。
“那镖头当真是个胆小鼠辈!过门而不敢入!呸!”
这时客栈一楼二楼,前庭后堂,也都有人走来,尽数聚在了堂前。
这群人却都是提刀带枪,面色凶悍,一看便知是些亡命之匪。
为首一人,乃是一壮汉,手里提着根硕大的狼牙棒,上面镶嵌着根根倒刺,端的是狰狞。他便上前坐下,随手将足有腿长的狼牙棒倚着一旁放着,鼻孔中重重的出了两道粗气。
“寒仓鼠,你说眼下又该要如何处置?”他宽大的手掌往梨花楠木的桌面一拍,五指印痕清晰可见。
“我等都是因为不满那太湖来匪捞过界,这才信过你三人,跟着你三人来这白寿镇设伏,端的是费尽心思!”
又有一人,身形肥胖如球,有些艰难的挪着满腹肥肉坐在了椅子上,也是面带不悦道:“正是如此,你当初可是跟我们打得包票,自是万无一失,且看此时如何?任是你费尽心思,怎奈那姓洪的胆小之极,愣是不往里跳。我等却不是白费心思了一场?”
“早知如此,还不如跟着那太湖来匪,聚在丹安山,便是以逸待劳。只要他们不愿意赶冤枉路,那便必然经过丹安山,端的是万无一失!彼时虽说我等吃不到肉,但喝些汤汤水水也是可以的嘛,哪里像现在愣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愣头、肥猪...成事在人谋事在天,这番事宜又怎么可能万无一失?”那店主冷着一张脸,言语里也带着火气,却说他也未曾想竟是这般情况,想想那幸苦行镖,走得一整个白日,此时当不是又累又饥?正常人早就迫不及待冲进客栈好生休息一番,他们甚至在数家客栈都安排了有人手,任是镖队入住任何一家客栈,他们随时都可以动手。
可谁曾想天算万算,不如人算,那洪宣竟然这般警惕,察觉到来客客栈或许会有问题,甚至连其他客栈都不敢入,就连白寿镇都不再待,径直在外露宿。
“那你说如何是好!?”被唤作愣头的莽汉将手一拍桌面,皱着对粗大眉头道:“就这样看着那到手的鸭子飞去?到时候被太湖来匪捕住,哪里还有这般机会!”
“你白日五鼠倒是好,分了两拨,便是尽皆占优。我等却是只能择一,便实在是赌运气而已,这要是错过,便是劳什子都得不到!”
说到这里,他自己还压抑不住心里的愤恨,咬牙切齿道:“那太湖匪当真是霸道,自处扬州却不正是天下繁华之所在。彼处不够他们吃的却还要将手伸到别人碗了,直不把我们宁州绿林放在眼中!”
“这个中缘故我倒是知晓...”一人领着三五大汉却是从外至内走了进来,他乃是虎背熊腰,行路带风,一张脸本也还算是英俊,但却有一道邪疤横掠左右,便显得狰狞可怖。
却是这番多人相商,料定洪宣有极大可能入住来客客栈,因此多数高手便守在此,但也需要有人坐镇其他几个客栈,而便是眼前这人,他自然是得到消息匆匆赶将而来的。
他声音沙哑,敲打着桌面道:“江南之地,繁华之极的地方。那各个城府献银更多,你当是都中九千岁不知?既然知晓,他会不在意?”
“太湖匪将手伸向四方,却是因为有人守在江南,太湖匪避之不及,只得舍近求远罢了。”
“让天下七匪的太湖匪都暂避锋芒,还放下嘴边的肉?”肥猪拍了拍肚腩,顿时荡漾一片,“不知是哪里来的狠人?”
“千岁九子六彪,值此时节,便有两子三彪共至江南,便专负责护那数额过五十万之巨的生辰纲,防太湖众匪。之前已有过一役,太湖匪首三十二,直接便斩去了四人!手段端的是狠辣,武功端的是高强,憋得太湖众匪只得取外州而不敢在扬州放肆。”
“暴河,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那小厮突然出声,他一开口便是嗓门洪亮,众人都觉得双耳生疼,连桌上茶盏水面都荡漾涟漪。
“旱獭鼠!你这蠢虫...老子同你讲过几多遍,不要平白突然开口!端的是要吓死我等不是!?”愣头一连拍打着桌子,口里愤愤的骂着,直到那木桌轰然倒塌,可见当真是心里窝火。
所谓旱獭鼠,其实民间有别称就是土拨鼠,突然出声,却是满堂皆惊。
肥猪也是浑身肥肉颤了又颤,满脸无奈道:“极是、极是...算我等求你了,平白莫要开口,什么都好,您请闭嘴先。”
被唤做“旱獭鼠”这人面色讪讪,两颗门牙抵住下颚,作闭口状。
众人这才喘了口气,那暴河面色也渐渐缓和,便拿视线看向那店主,于是众人也都望过去。
这店主乃是白日五鼠之一,江湖名号“寒仓鼠”便是,却算是个足智多谋之辈。他将众人的神色看在眼里,心底无声的笑着,便是道:“诸位倒也无须担忧,虽然那姓洪的总镖头不敢入镇,但我也早有后手。”
“可愿说来听听?”
“此事我五鼠确实是分为两拨,但另一拨却是在警惕太湖来匪有黄雀在后的心思。”
“如何算是,还不是看你一张嘴说来。”愣头不信,摇着脑袋。
肥猪也拍着肚腩道:“依我看,倒是有将鸡蛋放在两个篮子的意思啊。”
撇了肥猪一眼,这人便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随即说道:“我们这一路,便是有三人在,除却我与旱獭鼠,其实也还有镰鼬鼠在!他早已混进镖队当中,只等里应外合,便可一举拿下!”
此言一出,众人的眼睛登时都亮了起来。他话无需说尽,镰鼬鼠使毒自有手段,众人尽皆领悟。
“那还等什么!却不是立刻动手!?”愣头兴奋的掂起狼牙棒,便是站将起来抗在肩上,满脸的跃跃欲试。
“这...店主一众,又该要如何处理?”肥猪揉着胖下巴问道。
“还能如何处理?本想借他客栈一用,便会守株待兔,怎知对方却是不入套!当真是白瞎了!平白浪费功夫!”愣头口中骂骂咧咧,挥舞着狼牙棒道:“且让我一棒锤死那几人,未起到丝毫作用反倒还知晓我们,留之何益?”
于是,众人的目光便转而看向那坐在首位的寒仓鼠。
他倒是面色平静,与在场不是彪形大汉便是肥胖矮小相比,也唯有他身带一番儒雅模样,却曾是读过诗书,有种书卷味。
然而这人心难测,与众人直肠子相比,他却更加阴翳与...残忍。
面对愣头的问询,他却是想起自己费尽心思设局,谁曾想那洪宣却不上当,在众人面前却落了面子,心中兀自升起一团火来,便是冷脸寒声道:“你说的正是,留之何益,且去锤杀再说,再剁碎了便丢去喂狗!”
在场众人,齐齐无言。
白寿镇外,镖队众人已然坐下歇脚。
歇息之间,杨元志果真是面带愧色的凑将而来,楚升倒是心里好笑,但是面上却不露声色,直如平常那般温声问询,后者磕磕巴巴也算是低着头将心思说了一通。
他再三思索后,果真还是露了怯,不敢真的就对赖老爷痛下杀手,此厢却是来遮掩过去的。
那话里虽然说得半遮半掩,但楚升对人心的把控何其准确,便是自然猜到,甚至却也还是已在把握之中。当时他刻意在马车旁,众人前说出那番诛心之言,便已然是挖好了坑,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只等杨元志服软。
只要他服软,那他就再无法对赖老爷下手了。
楚升便面色犯难道:“这事,左右不过在杨兄一念之间。”
“只是这之后,杨兄却是要好生保护那赖老爷啊。”
杨元志心里的疙瘩未去,自然是皱着眉满是不愿,“这是为甚?”
“若杨兄铁心杀他便也杀了,但若是不杀,之前你我二人对话全被在场众人听去。因此若是赖老爷在途中有些许损伤,怕是大多人便认为是杨兄你暗下手段。”
“......”杨元志满腹郁闷憋屈的离开了。
他已是十分尴尬,赖老爷但凡有险,他自身的嫌疑最大,这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送离了杨元志,楚升抬头看了看月光,心中暗自盘算了几分,旋即运起内力,紊乱而行。那笼罩在黑袍下的脸色便随之变得有些发白,胸口也压抑着生疼,内力乱行,稍有不慎便会伤到经脉,但算算时间...此刻也该是到了。
果然片刻之后,楚升收回目光之时,便有那吴用摇晃着走来,三角眼斜射而来的视线在楚升有些发白的脸上扫过,斜嘴便更是溢出笑容。
“楚掌门,这一日行镖忽忽而过,你倒是很少露面啊。”
楚升眼神里有难掩的厌恶与忌惮,故作平静道:“我与那赖老爷相谈甚欢,故多数时间都在他那马车上。”
当时他登上马车,也是有避开吴用暗中的监视的目的在。但这话却也没错,与赖老爷深入交谈后,的确是宾主尽欢。
“啧啧...我等凭着一双腿走,尔等却坐在马车上,真是好生享受。”吴用转着三角眼,慢慢踱步道:“只是看楚掌门的脸色,似乎是有些不太好啊...”
“明知故问!”
“何必发这通脾气...”见楚升动怒,吴用也就笑的更欢,好整以暇的从胸口衣襟中取出瓷瓶,在楚升眼前晃悠着,“你看,我这不是考虑到明天白日,楚掌门乃是难熬,因此这才匆忙而来为你送药嘛。”
楚升便急忙要用手去夺,但吴用却晃悠着一收,让他拿了个空,面对楚升压抑不住的愤怒神色,便咧着斜嘴笑了两声,又取出一包药粉来。
“将这东西让那叶知命服下,完整的解药我便会给你。”
“这是...毒药?”瞳孔收缩了片刻,楚升恨声道:“你却是在诓我不成?且不说我有没有这能耐,就是那叶长老服下了这毒药,我却又是哪里逃脱得了?!”
“且安心...这乃是我自闽地取材所制的赤尾蝘蜓粉,无色无味,因此下毒之后,你却有时间脱逃,自然无须担忧。”吴用摇晃着瓷瓶,眯着三角眼道:“如何?此事只要做的巧妙,必然无人知晓。”
“...你们要动手了?”楚升眯了眯眼睛,低声询问。
吴用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茬。
但楚升却不管不顾,而是咬牙道:“这事我却做得,只是你须要答应我,事成后必定将完整的解药给我!”
“成!”
“还有...若是要动手,不可放过一个活口!”
吴用顿了一下,深深看了楚升一眼,随即点头。
心中却是在暗道眼前之人果真是心狠手辣,不留活口自然是为得不让事情败露。但他心里早已打定主意,也要将楚升一并解决,因此这番话也仅是敷衍而已。
楚升像是未曾看出来,如此才脸色稍稍好看,便接过了药包,藏在袖中,朝着人群走去。
洪宣等人,便是自然搭一灶围坐,叶知命便是正坐在其中,一旁也还放着水囊。楚升便也就装作莽莽撞撞走来,却是也厚着脸皮坐在一旁。
未几,便开口要借用叶知命的水囊喝水,后者似是心中略有惭愧,却也只是看了楚升一眼,便同意了。于是,楚升便也就顺理成章的取水囊去打水,彼处自然有从白寿镇购置的物资。
吴用在旁边瞅着,便亲眼见到楚升在阴暗地带将药粉倒入囊中,这才眯着三角眼,笑着点头。正巧这会儿,那杨元志经过,他便眼珠一转,自寻他而去。
楚升平静的返回,便坐在叶知命一侧,众人又谈论了一番,简单吃些干粮后,便要各自散开。
他起身而去,行将三五步,便听到后方传来叶知命的声音。
“楚掌门,不知是意欲何为?”
楚升面色淡然,回头正见李云秋按剑而立,一旁的洪宣、邹沉飞亦是眼中带煞,纷纷望将过来,唯有那尺木山而来的叶知命却依旧是平淡的笑着。
不惊不骇,楚升淡淡点头,似乎是只在他意料之中。
“诸位,此处不是说话地,且回马车一叙...”
众人没有动,楚升便笑:“各位任何一位出手我都敌不过,害怕我脱逃了不成?”
于是叶知命也笑,侧了侧身道:“那便随我来,我亦是很想听听楚掌门一言。”
楚升泰然自若,便跟在身后。
是夜深后,贼乃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