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得妥当,这算卦老道士便掐算了一会儿,自往另一处方向而走。
如是,却途经一处林间,他正摇头晃脑沾沾自喜之时,骤然便有唿哨声起,随即有数个持刀匪徒跳了出来,却是劫道剪径的。
这老道士也是个囫囵人,当即往地上一趟,贼人还未到,他却已经滚了四五圈,兀自哭诉道:“老道我命苦啊,流落江湖便都是饥一顿饱一顿。一身衣衫破破烂,至今未曾吃饱饭,可眼下却又平白见了阎王爷了我的天呐”
众匪止住步来,见他的确是衣衫破烂,面黄肌瘦的模样不似作假,想来也是个叮当响的家伙,不由得也是无奈。
说这些人是匪,倒也有几分不对,这群人却是从处州逃荒而来,前身也是民,也有几分恻隐之心。虽然行得是劫道一事,可毕竟遇见这同为天涯的沦落人,难免心中同有凄凄感。
为首的匪徒,却是唤作王老瘪,这人也是心软,看老道士的确像是没什么油水的,干脆也不劫道了,只是招呼着兄弟转身离去便是。
那老道在地面上见几人转身欲走,老眼咕噜一转,却忽而叫道:“诸位莫走”
众匪回过头来,却见到老道士拍着身上尘土道:“多谢各位手下留情,老道也是常日在江湖上飘荡的,自负虽然没有半分功夫在身,但却又能算命卜卦称得上灵验二字。诸位也应当都是穷苦出身,老道愿意为各位好汉算上一算,为诸位指挑路来。”
如王老瘪这群民人,对这几分神神道道之事颇为笃信,干脆便回身走过来道:“适才惊到老人家了”
“无妨”
“我等兄弟实则自处州逃荒而来,手上也有几分功夫,逼不得已才入了绿林为匪。但前路茫茫,着实难明,还望老先生为我等指条路来。”
老道眼睛一眯,复又是装模作样的围着众人转着,一边掐指飞速,片刻后停下脚步,当下道:“诸位好汉,可往东向去,于日头西落之前入林,则必有收获!”
几人皆是大喜,急忙道谢,又问道:“还不知老先生名讳”
“老道行走江湖,算命卜卦,人称半日仙”老道士摇晃着脑袋,面有自得之意。
“尔等知什么是半日仙吗?”
一匪愣了一下,试探性的接口道:“走遍江湖半日仙,东南西北四方骗?”
“呸”老道顿时跳脚起身,破口痛骂道:“也不知是哪个老不死的给老夫冠上这段话来,这分明就是嫉妒、陷害!老夫是妙语定得吉凶事,半日闲来半日仙!”
“速去速去莫要错过了好事!”
众匪应下,王老鳖壮志满满,便是精神都不由得振奋了许多,领着几个兄弟乘上捡来的马匹,呼喝间便往东向奔去。
老道士却望着官道尘土飞扬,奸笑着道:“让你们一群绿林小子敢吓唬我老头子,还须得让你们先吃些苦头才对啊。”
言罢,他却也是摇晃着脑袋,不紧不慢的也往同向而去。
日头渐移,西边霞光一片,官道之上,却有一马蹄轻声踏来。
马是白马,通体如雪,四蹄若云,踏尘而起,声音嗒嗒不紧不慢,倒是有几分悠然自得的感觉。
林间有匪,却正是王老瘪一众。
他们还真就听了那老道人的话,到了这林中,便一直潜藏至此。本来都已经心生绝望,皆以为上了那老家伙的当了,不曾想当下真有人来。
望见那白马神俊,他们都是心中一乐,暗道这可不就是那卜卦老道所说的“大好事”吗?
由是,众人早便是心中将其以为自家口袋的东西,四下里握紧了长刀,彼此打着手势。
待到白马行之中途之时,忽的便有一唿哨声起,众匪皆从两侧跃出,目光黏在那白马上,更是眼馋不已。
这等好马,神俊非常,若是在扬州那般繁华境地,当不得可值万金。
这一票生意,若是做成了,那可当真是大发了,半日仙诚不欺我啊!
至于做不成众匪目光落在了那乘马之人一颗光溜溜的脑袋上,不由得壮志在胸。
王老瘪豪气大笑,擎刀而立,厉声喝道:“秃驴,快些从你爷爷的马上滚下来!别污了这神驹”
马背之上,也就正是一年轻和尚,正是慈眉善目,又兼得俊秀非常,任是谁家妇人见得一眼,都当会频频回首,心中暗叹天生得这般模样,如何便从了那青灯去伴古佛呢?
可众匪不是妇人,也无那般心思,和尚俊秀却比不过这白马神驹,如同他们以为年轻和尚手上念珠不足抵自厢手中利刀。
年轻和尚眼睑不抬,双耳似是未闻,只是不紧不慢的转动手上念珠。
白马似有灵性,面对长刀利刃,也未有半分惧怕,只是不紧不慢的抬蹄而走。
众匪面上先是得意,后是羞愤,王老瘪更是心中窝火,当先便率先出刀,却是要给自家兄弟做一个表率。
白马值万金,他那手中长刀自然不舍得去斩那马蹄,而是提劲跃起,长刀对准了那年轻和尚一颗上好的头颅狠狠剁了下去。
“铛”
血肉头颅,却有金石之声,王老瘪愕然的望着手中折断了的百炼刀,眼里满是对三观的质疑。
夭折了这年头和尚的脑袋都比刀剑还要硬了吗?
年轻和尚便是都未曾抬眸半分,只是低眉转珠。
他不信这个邪,招呼一声,众匪一起劈了过来,可那数道长刀劈斩而下,只听得叮当响成一片,长刀却皆是被这和尚以血肉之身挡下,便是连半分皮毛都没有伤到。
这一回,纵然是王老瘪瞎了老眼,看不清和尚深浅,也已是知道事情颇有些不对头了。
倒抽了一口凉气,众匪悄咪咪的后退。
见年轻和尚没有分毫要抬头的意思,众匪鼓足了一口气,直接丢刀便跑。来到藏马处翻身上马,几个人大气都不敢传,径直驾马飞奔,跑得远远的直到都看不见那明晃晃的光头与白马,这厢才将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呸,劳什子的半日仙!分明却是把我等往死里坑啊!
又是一路仓皇而走,众匪当真是又饥又饿,腹中空空,精神也是衰败。
“王老大我等还是先找个地方全些吃食吧。”有小匪腹中声如擂鼓,实则是禁受不住了。
王老瘪满脸晦气,望了望天头,夜色赫然是已经暗了下来。
他们自白日正午后被那老道诓骗,一路奔走着实劳累,也没甚进项,又是可怜又是可悲。
“那便不如往山上打些野味吧总得须将咱们兄弟的吃食落下才好。”王老瘪目光所及之处,分明在山峦之下便有一座村庄,他也是胃中空空,肚子里酸水翻滚不停,嘴巴里乏淡无味,可纵然如此,却是视之不顾。
如他这班人以前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他王老瘪虽说素来并无劳什子的壮志,又入了绿林,但这底线和操守也还是有得。
以前都是苦哈哈民人,此厢纵然是当了匪,也不能去抢其他民人,不然这算是什么了!
王老瘪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只是觉得这般不该,而众匪心间也都有几分这般意思。
是故,众人都难得的一致,齐齐的只作未曾看到那村落,而是往山上走。
众匪纷纷同意,人都不是铁做的,这一日不吃直发慌,他们又总是四处奔走,早有些挺不住了。
“兄弟们,振奋起来则个!”王老瘪在这群小匪中也是还有较高威信,他这般将话喝出,当下便领着众匪奔驰向那山峦而去。
乘马临近,众匪便是皆束好马匹,下马攀山。
众人当中,便也是有不少家伙曾经为猎户,是以都是手段高明,在这山林之间觅食,最是擅长。
“小六子,我想往佛寺拜一拜,何处比较灵验?”王老瘪一边亲自生着火,一边唤来那匪询问。
小六子目光愕然望着自家老大,“老大你可别冲动啊!佛寺可当真不是我们小胳膊小腿能够招惹的”
“哪里”王老瘪一摆手,面上却泛起了几分落寂,“小六子你也知道,处州灾患,我家离人散,倒是有个妹妹不知流落何处。”
这匪倒是难得露出柔情来,“这一日找不到妹子,我一日心中难安啊!我这一生,怕不是仅剩得这一个亲人在世”
言及于动情处,悍匪不禁虎目含泪,他也是连连擦拭,口中哽咽道:
“是以,我准备去佛前拜一拜,叩一叩菩萨”
“兴许,菩萨保佑,我那妹子便能在日后与我重逢也是难言啊。”
提到这一茬,小六子也不禁心中一酸,他父母亦是处州人家。不过他则是来宁州谋些吃食,可不想处州遭灾,他惶惶而归,父母却已是下落难明。这般情形,他也再没个心思去做工了,由是滞留处州寻找。但灾患愈甚如洪,他身居其中更是难以左右前后,险些便没在灾民中。但却有幸遇到得王老瘪,是以留存得一条性命,便跟着王老瘪一行而走。
王老瘪妹子流落在外,他小六子也是父母失散,二人同为天涯沦落之人,都是悲惨之际。王老瘪感叹,也便惹得他心中感叹王老瘪想去佛寺中求一下菩萨,他也想去叩个头。
只是想了想,他心中却是有些忐忑,担忧道:“我等现今可都是绿林匪徒。”
“我们去拜寺怕不是会被寺中武僧当场格杀吧?”
他们是匪,后者为佛门。
可以说放到后世便有几分意思了,这就像是小偷跑到政府机关去卖弄,还不是个自投罗网。
虽然也并不是真就对口了,可你都送上门来,谁还会客气不成?
这话倒是有几分在理,可王老瘪毕竟年龄较长,见识更多一些,转着烤架摇头道:“咱们算是个劳什子匪劫了个老道还被骗了个底朝天。这般丢脸,若是被宁州绿林主事人听到,怕不是还不愿收我们。”
“再说,纵然是匪,可咱们又不说,那些和尚咋的还能看出来。”言及于此,他抽出腰间刀来,一脸晦气道:“凭这个吗?”
说来,这群家伙做匪吃饭的家伙都是齐齐断了,着实凄惨。
“如此,那也是巧了,这山中便有一名寺啊!”
这事定下,于是王老瘪领着众兄弟吃完,便干脆大喇喇在小六子的带领下,往山林中深处佛寺而去。
这群匪徒真就是没个目标,王老瘪又是个想到兴起便去做的不靠谱老大,是以他下了决断,众匪只得是举着火把在山林中行走。
“老大,这条就是正路了。”那小六子指着青石道,冲王老瘪道:“往日我也拜过,香客都走得是这条道。”
有了主道,也就无需众人像是没头苍蝇一样在山林中乱撞,于是随青石而走,众匪再走了一刻钟,已是遥遥能望见佛寺寺前灯笼。
再走片刻,山风呼啸,林间枝叶簌簌,众匪都无由来得,只觉得浑身发冷,阴气渗人。
说来也是奇怪,他们在夜色山林中走了这般久,一路都没甚感觉,还能说说笑笑。可偏偏眼看这佛门正寺到了,却浑身没由来的发寒,似乎有人在耳背吹着冷气一般,林间气氛也逐渐诡谲。
“这不是佛门名寺吗”王老瘪浑身发冷,抖索着问道:“怎么老子只觉得阴气森森啊”
“还有种怪味。”又一匪鼻子稍灵,仔细嗅了嗅,“有点甜腥闻起来怪怪的。”
“怕甚子!”想起自个妹妹,王老瘪鼓起勇气,“佛寺怎么会如此,一个个都是胆小鬼。”
说话之间,他加快了脚步,又带领众匪走了一会儿,赫然是看到了这寺正门,那左右灯笼在山风吹拂下摇晃不定,寺门涂刷得鲜红,若是白日看来必定是正气宏大,但这会儿却没由来的让人心里发寒。
“那个寺中有人否?”王老瘪壮着胆子唤了一句,并没有人应答。
“我等民人迷途山中,想来贵寺拜访一二。”
他声音有些发颤,在山林中回荡,可依旧并无人应答。
咽了口唾沫,王老瘪提着心上前,一把推开了那寺门,却是并无闫锁,反倒是半掩着的。
只是方才就着火把光芒朝里面略略望得一眼,他已是浑身从头皮发凉到脚趾,瞪大着眼好一会儿,面上赫然惨白一片。
众匪关切问道:“老大,怎么样?和尚让我们拜菩萨不?”
王老瘪浑身发僵,步伐趔趄的往后退着,众匪相距较远,倒也看不得清晰,只是等着自家老大回应。
脑袋有些咔咔的转过来,王老瘪一张脸已然是煞白一片,还不待众匪反应,他一声嗷叫:“啊!!!里里面”
众匪本来都是提心吊胆,哪里禁得住这一惊一乍,本能的扭头便跑。
王老瘪便是两条腿直愣愣发软,他前心后背外加裤裆里,赫然已是湿漉漉一片。只觉得背后发冷一片,更是连滚带爬从石梯上下来,头也不回的往山林中胡乱跑起来。
“鳖孙等等等”
山林中,夜色里,众匪轰然跑散,仓促之际当真是如没头苍蝇,只是蒙头而走。
王老瘪更是如此,他也不知这是往何处跑,更早看不到那青石道了,手里的火把都不知丢在了何处,林间月色又难落,他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也不敢回头,也不敢慢下来。
忽忽然不知奔到山间何处,他感觉似乎踩到什么东西,似是一个人
想到这里,他更是跑的快了,可又紧跟着跌倒在地,路面看不清晰,只觉得脚上踩到了四五人身上,都没个反应。
他心中大骇不已,正是惶惶不可终日,却忽然一个不留神,脚下踩空径直沿着陡坡落下。
枝叶刮擦,尖石磕碰自不必说,他脑袋晕乎乎感觉停下了身子,整个人却昏死了过去。
只是昏死之前,王老瘪却似是听到耳边传来一声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