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牙已向前走出三步,每走一步,风,便扬起一阵尘土。
李梦龙坐在地上,仍是笑,“怎么?江湖中大名鼎鼎的青牙竟要亲自杀我?”
青牙已迈出第四步,“能死在我的手里,你该当荣幸…”
“我为何要死?”
“只因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
“不知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并不想与你耍这些文字游戏,你只需知道,你今日要死,死在我的手里,知道这些,便足矣。”
“杀人不需要理由?”
青牙闻言竟笑了,以手抚额,笑得很大声,很张狂,“真是抱歉,我杀人,从不需要理由…”说罢,猛地向前迈出第五步。
“果然,邪门歪道就是邪门歪道…”李梦龙一摇头,轻蔑地笑道。
青牙面容已有些扭曲,他平生最恨别人叫他邪门歪道,在他看来,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行事更为卑鄙、下流,更为人所不耻,“哼,随你怎么说,你说得对,我就是邪门歪道,我就是恶人,我杀人就是不讲理由,我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魔头,但,那又如何?!”
“不如何…”
“不如何?那你便去死吧!”说罢,青牙已迈出第六步,他现在已站在李梦龙面前。
李梦龙仰起头看着他,那模样,像极了一个不服私塾先生管束的顽皮书童。
青牙看着他,只是阴恻恻的笑,不知何时,已是一脚踢出,这一脚实在太快,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李梦龙已向后滚出数米。
李梦龙“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仰脸躺在地上,看着月影斑驳,林木梢动,笑了,很大声地笑了,笑得满不在乎,笑得酣畅淋漓。
那一脚李梦龙当然是能躲过去的,那一脚虽快,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刘三栋的鞭快,刘三栋的鞭他都能躲过,这一脚,按理说,他也应是能极轻松地躲过的,但是他却没有躲,反而是不做任何抵抗的,以赤裸裸的胸膛挨上去。
现在,他如偿所愿了,他受过了那一脚,受过了邪门歪道的一脚,他已知道,心里已知道,邪门歪道的一脚,也不过如此,也不过就是能让人断几根肋骨,喘不过几口气,仅此而已。
所以,他笑了,他笑青牙,笑血蝠教,笑圣月神教,笑邪门歪道,笑天底下所有的邪门歪道。
——他们也不过如此,愤怒时,也只不过是用最简单的,街头混混打架斗殴常用的方法,拙劣地挥几下拳头,踢几下腿,任何华美高明的招式,在他们手里也都派不上用场,真正派得上用场的,不过还是那几招再简单不过的、源于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的东西。
盘龙已要冲上去,他不知李梦龙为何不躲,更不知他为何不还手,为何还要大笑,他想不通这些,索性便不去想,他是有这样一个优点的,想不通的,看不懂的,便不去想,不去看,只去做,因为,做,永远是比想和看都来得更为真切,更为实在的东西,想不通的,看不懂的,往往一做,便就能想得通,看得懂了。
所以,他是决意不会对此视而不见的,他秉承着“做”这一信条,毫不畏惧地,毫不迟疑地,他已抽出长剑,欲与青牙一较高下,哪怕,他会死,他也要,“做”过才算。
李梦龙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了,嘴角的血迹还未擦干,胸前仍赫然一个黑色的脚印,他已不再笑,反之,神态异常严肃,安静。
他一伸手,已拉住盘龙,盘龙回头看他,但,他却未看盘龙,他的眼睛自始至终,只盯着前方,只盯着青牙,盯着黑獒,盯着那一班黑衣人。
他的眼睛像是被锁死了似的,一动不动,甚至在盘龙向他询问时,都未曾移动过一下。
盘龙看着这双眼睛,看着这个人,不知为何,他的心里竟凝结、升腾出一股恐惧,恐惧凭空而来,油然而生,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驱散。
这便是李梦龙那一双眼睛的魔力,更是他这个人的魔力。
盘龙收起了剑,他现在已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李梦龙,看着那群人,看着远方。
不论如何,现在,他都是绝不能出手的,因为,此刻,在这里,在这一片树林里,已是他李梦龙的战场,他李梦龙一个人的战场,既是他的战场,他一个人的战场,便决不允许有第二个人插手,这是一个剑客的尊严,更是作为一个杀人的人该有的操守。
青牙已做好准备,一场战斗的准备,丝毫不敢怠慢。
虽然,他是一个狂徒,他是一个傲人,但他却不是一个傻瓜,更不是一个白痴,他从不轻敌,从不。而这,也是他能活到现在的,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原因。
李梦龙已在向前走,他的剑已出鞘,剑是冷的,他的人更是冷的,他的心已结冰,他已没有感情。
所以,当他冲向那班黑衣人之时,纵然谁都没有想到,但他却是心知肚明的,眼前血肉横飞,断肢残骸,他却没有一丝怜悯,更没有一丝感伤。
所有的人都拿他当死神,所有的人都躲着他,躲得远远的,因为在别人看来,他已是一个疯子,一个只知道杀人的疯子,与一个疯子搏命,尤其是与一个只知道杀人的疯子搏命,不论是谁,都是极为不愿的。
李梦龙看着他们死,听着他们叫,惨叫,他没有笑,相反,他的表情似欲是要哭了,但是,却不是为他们的死而悲伤,因为,他的心,现在已是一块冰,冰的心,是不会流泪的。
他想哭,是因为他突然知道,原来,邪门歪道也是一样会怕的,会死的,他们怕的时候,一样是瞪大双眼,神情惊恐,他们死的时候,也与其他人无异,也是会流血,也是会痛,也是会惨叫的。
他哭,是因为他终于知道,原来,邪门歪道也是“人”,也与“人”无异,知道这些以后,他就突然想要哭了,不知为何。
只不过,他的哭,是没有眼泪的哭,他很痛苦,他的面目已狰狞,他的脸已扭曲,但他却没有流下一滴泪,因为,他的心,已是冰的,冰,不会流泪。
当青牙阻止他,将他自那一种悲伤、痛苦之中唤醒的时候,为时已有些晚了。
满地的死尸,满地的残肢,满地的血。
李梦龙惊叹,这里怎会有红色叶子的树,待仔细看时,他不免又有些感伤了,因为,他发现,红色的叶子,原来是被血染成的。
他看着面前这一幅如地狱般的景象,忽然,自记忆深处记起了某个地方,他记得,那日,那个地方,与此地恰也是同样的情景,死人,残肢,鲜血……
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呛得人连连作呕,不住后退,李梦龙却没有退,更没有呕,他看着这些,极为安静地看着,姿态优雅,迷人。
一阵风过,血腥气更浓,他便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