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阑珊,雾更浓。
也许每一个大雾的天气,都是最适合杀人的好天气。
风声呜咽,似乎是在为将死之人奏着悲歌。
悲歌情深,以剑为生的人,更应该听这样的一曲悲歌。
因为,剑,本身就是带来悲伤的凶器,不论持剑之人,还是死于剑下的人,他们的人生,都是一场悲剧。
而以剑为生的人,也早该有这样的一种觉悟,即杀人,或被人杀。
杀人,是他们成为剑客的必经之路。
而被人杀,则是他们身为剑客的最终归宿。
天底下,每一个以剑为生的人,都早已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当他们拿起剑的那一刻,当他们用手中的剑,杀死第一个人的那一刻,他们的一生,便已悉数奉献给了自己手中的剑,他们的命,也已奉献给了自己手中的剑。
以剑杀人,必死于剑下。
这是剑道万古不变的宿命,亦是用剑之人的宿命。
霓欢,魏何,这两个人,都是以剑为生的人,自然地,他们也早已做好了为剑殉葬的准备。
不论是他们以剑杀死一个人,或是被一个人,以剑杀死,他们都无怨无悔。
所以,他们现在的神情也都很坦然,因为,不论是生是死,不论死在谁的剑下,那都是他们的宿命,无可更改的宿命。
霓欢的神情更是泰然自若。
他的年纪已很大,他在这世上,想见的,该见过的,也都已见过,没有见过的,他也不再向往。
若是他今日不幸战死,他也不会后悔,至少不会觉得遗憾,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师,为门派,他都并无亏欠。
人死了以后,会去哪里?到底有没有天堂地狱?
对于这个万古谜题,他忽然已变得很有兴趣。
也许,现在也的确是他该感兴趣的时候了。
可魏何的表情看起来却并不轻松,甚至是有一丝紧张与惶恐的。
因为,他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当一个人,在临死之前,还有未了的心愿的时候,这个人,也是很难笑容满面,从容离世的。
魏何并非惧死之人,可他却也不想糊涂地死,更不想,带着遗憾去死。
当一个人的心乱了的时候,他的剑,势必也会变得很乱。
一个人的剑若是乱了,那么,这个人便是有再高的剑法,也难以施展出来。
更何况,是在本就比自己剑法更高明的人面前。
现在,魏何的心已经乱了,他在害怕,确切地说,是他的心在害怕。
没有人能够说得清,他害怕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东西。
因为,他害怕的东西太多,多到他的一颗心,已难以装得下,可他偏偏却又没有第二颗心。
所以,他的恐惧,自然而然地,便蔓延到他的剑上。
一柄带着恐惧的剑,又怎能杀人?
剑还未出,便已败了。
所以,当魏何再一次倒在霓欢的剑下的时候,大家并不感到吃惊,便是魏何本人,也并不吃惊。
他甚至闭起了眼睛,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可霓欢看了他良久后,却又偏偏收起了剑。
霓欢实在不是一个喜欢趁人之危的人,魏何的状态,他亲眼目睹,他更知道,现在的魏何,只不过用出了平时三成的功力,而这,已是魏何的极限。
魏何的实力,他心知肚明。
否则,一个在他手上十招都走不过的人,又怎会在万人中脱颖而出,登上浮生门四御长老的宝座。
而他们即同为四御长老,便是武功有高低,也绝不会相差如此悬殊。
所以,当他看到魏何那一副摆明求死的姿态之时,他的心,忽然软了,他已有些舍不得。
说实话,身为浮生门的执法者,他是断断不应有如此感情的,可法能责众,却不应诛心。
说到底,魏何能有今日之举,只不过是因为他情根深种,心中情缘,难以了断。
痴情,本就是这人世间最常见,也最难解的东西。
况且,痴情,在浮生门的律法中,并不算是一件有罪的事情。
便是在全天下的道德,律法中,也算不得是一件罪过的事情。
魏何有罪,罪不至死,可他却偏偏在浮生门枯阁历代掌门的饭菜中下毒,虽说,霓欢事后已查明,那只不过是一般的蒙汗药。
魏何要的,不过是让他们昏睡上几个时辰,几个时辰,便已足矣。
可这些,也是罪不至死。
若是换作别的事情,霓欢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去做,只要他不惹出乱子来,一切都好说。
况且,像这样的事,魏何从小到大,也没少干,当然,每一次,都是霓欢和魏何的师父替他隐瞒,给他“擦屁股”。
但魏何这一次要去做的事,要去见的人,却偏偏是最不能去做的事,最不能去见的人。
因为,门主三浮老人已经下令,谁若是胆敢在浮生门内提起阿无,杀无赦。
说实话,霓欢打心眼里,并不想要魏何死。
毕竟,谁也不愿一个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就这样死在自己的面前,死在自己的剑下。
可他若是一意孤行,拒不悔改,那他霓欢的剑,也只能顾门规而不顾私情了。
霓欢看着魏何,道:“如何?这一次,你可想好了吗?”
魏何缓缓地睁开眼,看着霓欢,那种眼神,便像是第一次见到霓欢一样,教人陌生。
霓欢皱了一下眉头,接着道:“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想着再用‘舍生咒’,你的心已乱,你也应该知道,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剑客,当他的心已乱的时候,他的剑,会是什么样子,这种情况下,你便是再用十次‘舍生咒’,也是一样,一样白搭…”
魏何闻言,居然笑了,笑得却很冷漠,道:“你在关心我?”
霓欢冷冷道:“老夫只是不想趁人之危,你若是心智未迷,便是要老夫陪你打上三天三夜,老夫也甘愿奉陪…”
魏何冷笑道:“我不想你与我打上三天三夜,我只要你放我过去,让我去见阿无…”
霓欢摇摇头,长叹一声,大喝道:“冥顽不灵!你难道真地要老夫亲手杀了你,你才肯罢休?”
魏何道:“是。”
霓欢这一次,是真地被气着了,须发皆张,面目狰狞,喝道:“贼儿,你且受死吧!”
一道白光闪过,地上已多了一个深坑。
可坑中,却依旧没有魏何的身影。
毫无疑问,这一次,霓欢的剑,又刺空了。
“哼哼哼…”
一阵冷笑声传来,冷笑声,还是魏何发出来的。
只不过,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次,魏何并没有从竹林中走出来,也没有咳嗽,更没有吐血。
他的整个人,就站在霓欢的不远处。
整个人,完好无损。
魏何微微仰起头,看着浓雾遮掩下的漫天星斗,幽幽道:“十年前,当我失去阿无的那一天,我一个人,离开浮生门,入世历练,三年里,我游遍名山大川,遍寻名师高友,也学到了不少武艺,七年前,我回到浮生门,便在这枯阁中,安顿了下来,这一待,就是七年…这七年来,我从未与人说起过我那入世三年的经历,更从来也没有向别人展示过,我那入世三年来的所学,可今日,你有眼福了…”
霓欢先是一惊,而后忽然笑道:“哦?那我是不是还应该感到荣幸?”
魏何也一笑,道:“不,你不该感到荣幸,你该感到后悔…”
霓欢忍不住问道:“为何?”
魏何再一次将头仰起,朱唇轻启,话音袅袅,幽幽道:“因为,今夜,你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