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刻中,将离反坐在晃里晃荡的货车上对半个九原来了个粗略的游览。
九原城是九原郡的治所,相当于今天的省会。
按他之前的想象,在两千年前,就算是这种级别的城市,建筑也应该是夯土筑墙,茅草铺顶,街道拥挤,马粪遍地。
但初步看下来,符合想象的只有前两项。
这座城很明显经过了统一的规划。
通衢干道两边、接近城中心的是贵族富人之家。
越往偏处、越往小路的地方,开始出现一片片方方正正的区域,由一人高的矮土墙围成。
垣墙上冒出整整齐齐的茅草屋顶,炊烟袅袅,还穿插着种了很多桑树。
这些区域的大门不朝大路,而是开在从大路伸向两边的支路上。
支路较窄,只停了一辆牛车就满满当当,垣墙门口晃着几个提了棍棒巡逻的人。
裹着黑头巾、穿着麻葛衣服的居民进进出出。
壮年推着小车赶着牛,妇人端了簸箕扯着娃。
小狗小孩跑跑跳跳,老头老太坐了一排。
最闹腾的当然还是黄髫小儿。
有蹲在墙根玩尿泥的,有爬到树上掏鸟窝的,还有挑着树枝乒乒乓乓当剑使的。
再大点的孩子都在此时下了学,人手挎了一只装着竹简的小布袋。
从远处嘻嘻哈哈地成群奔来,有人在路口撞见长辈,立即收敛了表情,停下来行礼。
从垣墙中传出吭哧吭哧的猪哼,汪汪汪汪的狗吠。
大人的吆喝,孩子的嬉闹,婴儿的啼哭,都让这一带显得生机勃勃。
这些是居民小区,叫里巷,而那些巡逻的小区保安,叫里监门,负责开门关门、防火防盗。
再看城中街道,黄土路面扬尘四起。
虽然被车轮马蹄压得高高低低,但总体来说还算平整。
因为马车没有避震器,连接件都是合金。
轮子也是木质,所以每一次细小的颠簸,都通过车轮、车轴再到车身,清晰地传递过来。
把将离扶着车沿的两手震得发麻,虎口又痛起来。
从布条中洇出一片鲜红,矮油,伤口裂开了。
而且这些马边走边拉,还真一点儿都不耽误时间。
马粪却是偶尔看见,有扛着铲子背了竹筐的道仆等在路边。
待车队经过后,他们便会去把路上的马粪收集起来。
马粪可以直接当肥料,晒干之后也会是不错的燃料,烧完后的积灰,又是很好的土壤添加剂。
你看,就算是一坨屎,它也有这么多用途。
将离扒的并不是最后一辆车,也知道后面那辆货车的车夫早就看见了自己扒车的全过程。
但隔得较远,又或许是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人也不喊停前车,就这么一路相对。
本来想在看着像市集的地方跳车,可好半天都没瞧见一个幌子,大概市集不是往这个方向。
这队车马越驶越偏,北边露出绵延的山麓,路旁出现了些田地和树林。
正值季秋收麦的时节,看起来已经到了尾声,近路的这边是大片大片的秸秆、根茬。
而麦田深处则依旧是农忙景象,几十号农夫散落在田中。
他们要赶在霜降前完成地里的农活,埋头割麦忙得要起飞。
二三田典端着竹简在其间走走停停,统计各家当日的收成。
将离本想跳车顺着原路回城,但徒步的话到家也该天黑了。
不如就这样跟着车队,看看要去的地方有没有人认识他。
那里或许能派个车把自己送回去,不然给匹马也行。
刚这么打算,车队就开始减速。
将离回身向前看去,前方出现一个被垣墙围合的大院。
面积更大,入口也更宽,里面响起人的吆喝声的,听那语气应该不是居民区。
有一队人数不少的守兵把在入口,车队慢慢停下。
头车的车夫显然跟领兵的百长是相熟的,但还是向他出示了一块木牌,百长只瞅了一眼便放行。
这些货车有序地排着队,一辆接一辆通过大门,每过一辆,百长都会往车舆里看一眼,再用剑鞘桶两下。
将离这个时候有些紧张,开始摸着腰上的白玉。
不确定这百长识不识别得九原君,也不知道这块玉佩算不算是公子将离的信物。
“停车。”
果然自己扒的这辆货车被在门口拦住。
百长看见车尾反坐了个穿着黑衣的人,脸上还贴着膏药,瞬间揪起眉头,压着剑柄,大步绕到车舆后面。
车夫疑惑地顺着他往后看去,才发现原来自己车上居然还有个人。
扒车人与那百长对视几秒。
这是一个上了点年纪的中年大汉,皮肤黝黑粗糙,满腮虬髯,好不威风,却仍只是个百长。
将离绷着脸,想等他先开口,自己再考虑要怎么应对。
百长瞥了眼他的脸,似是因为脸上的布片而没有立即识别来人。
又见这人衣样虽简但衣料华贵,再瞧他腰间玉佩,心里便有了数。
紧皱的眉毛舒展开来,退了半步拱手欠身:“参见九原君。”
见百长这么说,前后车夫立即下车,和周围的士伍齐声行礼:“参见九原君。”
将离怪不好意思的,挠挠脸,直接从车上站了起来。
踩在崎岖的铜矿上,觉得自己也应该说两句。
“大家好。”
他环视一圈:“大家辛苦了,都继续忙吧。”
说罢便跃身跳车,本想来个完美落地,谁知脚边踩到一块硬土,生生崴了脚,往边上欠过一步。
“公子小心。”
百长立即撑起将离的胳膊,将他稳住:
“公子今日怎么来了?”
边问边向后车看去,想找到随公子同行的护卫或仆人,却发现他是一个人来的。
“为何没差人前来知会一声?”
将离掸掸头发、前摆和袖子,吃了一路的土,黑色锦衣早已蒙上尘。
脸上也是灰灰的,右手裹伤的布条变成了浅黄色,混了血变得很脏,希望不要被感染。
又噗噗两下吐干净嘴边的沙子,冲院门里张望了一眼。
里面人头攒动,来来回回的小车上推送着银光锃亮的金属器件,还隐约看到些发光的橙红色浆水。
“这里是……呃……造兵器的地方?工坊?”
百长顺着也朝里看了一眼,讷讷地回道:“嗯,是啊。”
将离带着百长走到一边,让车队继续缓缓向里驶入,士伍们也都回到岗位继续值守。
他想既然来了,那就参观一下,便对百长说:
“突然想来看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
“回禀公子,确有一批杀矢正在产出,总共八百支,十日之后可全部完成,待公子验收合格,便会即刻收入武库,到了冬狩时再发出。”
“嗯嗯,好。”
这会儿车队已经全部驶入工坊大门,将离抬抬手,让百长继续朝里走。
百长见将离右手布条浸了明晃晃的血红印子,提醒道:“公子,手上若是有伤,可要尽早处理。”
将离这才重新看向虎口,其实刚才已经疼了一路。
可注意力被工坊里热火朝天的气氛给吸引住了,加之突然在脑中蹦出的一个想法,竟一时忘了还有这茬。
被提醒之后方才叹气一声:“里面有可以处理的地方吗?”
“公子请随我来。”
百长伸手示意,在前带路。
将离突然觉得颈后一凉,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就像以前执行任务的时候,察觉到被人跟踪的那种不安。
猛地回头看去,身后只有一条来路,远远伸至天边的九原城。
路两边是只剩麦秆的庄稼地,更远的地方有村庄,还有慢慢吞吞的牛车往来。
小树林里好像有匹无人看管的白马,洋乎洋乎地甩着尾巴吃草。
将离耸耸肩,扶了扶腰上的剑,转身跟着百长走进工坊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