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离顺着他的手低头看去,单手将剑解下放到案上。
“先生认得这剑?”
李恒摇摇头:“不认得。”
“呃,那先生怎么……”
“我只认得这是牵机阁的雀鹰。”
“雀鹰?”
“公子不问牵机阁却问雀鹰,看来是知道牵机阁?”
“听说过一些,先生想不想知道这剑是怎么来的?”
“公子是九原君,这剑就不是公子的,只能是那贼的,至于如何得来……”
李恒摊开手,比比将离脸上和虎口的伤:“不就是这么得来的么。”
“呵。”
茶壶盖子开始不老实地扑腾起来,卟噜卟噜吐着泡泡。
李恒转过身去掀开陶壶的盖子,用茶舀伸进去拨弄一下,再嗅嗅茶香,“嘿,茶好了。”
接着从案下掏出两个上了釉的小陶碗,分别盖上早就被裁好的麻布片用作过滤,两指在碗口掐着布,将壶里热腾腾的茶汤盛在那上面。
他说的没错,这就是残羹烂叶的菜汤。
汤汁透过麻布,一滴一滴缓缓渗到碗里。
在麻布上留下被碾碎的小枝条和被挤扁的叶芽,洇出浑浊灰黄的汁水,嗯,还有虫子尸体。
虎口已经被重新包扎好,将离觉得李敢的手法比那老医师的小医徒要熟练许多。
包的也平整,还把打的结给藏了起来,看着很像是简易的拳击绷带,非常结实。
将离谢过之后,这少年便被他老爹打发出去了。
“来来来。”
李恒把裹着杂质的麻布拿开,放了一碗到将离面前:“公子尝尝老朽这枯草茶,若能喝得下去……”
将离在等他继续说下去,老头儿却骨碌碌转了转眼睛,接着开始擦桌子,把刚才舀茶弄出来的汁水擦干。
“如果我能喝下去,就怎么样?”
“嘿,若是公子能喝下去,老朽就继续说说那雀鹰。”
将离轻笑一声:“没问题。”
一碗茶而已。
他晃晃茶碗,因为碗中釉是黑的,看不出茶汤原本的颜色。
用麻布过滤之后确实清爽了许多,但还是泛着细小的渣滓。
再闻味道,茶香醇厚,非常浓郁,还带着些酸酸的梅子味。
不明白这老头儿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一口闷。
接着刚入口就耐受不住,夺过铜盂吐了出来。
“呃啊,你这也……咳、咳……”
“怎么样?老朽没骗公子吧?”
将离呸呸吐净茶汤,用袖口擦擦嘴角,再回味了一下嘴里的味道。
然后呵呵笑了出来:“你这老头儿,狡猾。”
李恒心满意足,装模作样地一本正经,拱手道:“公子,愿赌服输。”
然后看起来悠然自得地将碗中茶一饮而尽,还舔舔嘴砸吧了一下。
将离可以喝很苦的咖啡,吃很苦的苦瓜,嚼纯黑的巧克力。
要说对这茶的味道,他是做好非常苦的准备的。
结果这所谓的枯草茶,竟是极酸无比。
酸到掉牙,酸到舌麻,酸到口中立刻分泌了大量的唾液。
这茶汤在口中多呆一秒,都会觉得嘴巴要烂掉。
手边又没有可以漱口的清水,只能任由那残留的味道像小虫一样窸窸窣窣地爬满整个口腔,刺激着粘膜。
这会儿竟像吃了辣椒一样“嘶嘶”吸着气,可那分明又不是辣,是满嘴的跳跳糖。
“再来一碗。”
将离心里有了数,觉得下一次的话,应该是可以坚持住的。
“哼哼,公子,不巧得很,我这茶就只够盛两碗的。”
李恒没骗人,陶炉上的茶壶里只剩半壶烂烂的梗子和草叶。
而他也正在舀了陶盂里的废茶汤往炉膛里浇,里面被烧得红红的细柴叹出一缕青烟,变成令人绝望的焦黑色。
今日份的下午茶已经结束,请改天再来。
将离察觉到他有送客的意思,看来是认真的,咽不下茶,就不能听雀鹰的事。
“明天还有茶吗?”
“那可不好说。”
李恒将陶壶里的栏叶梗子夹到陶盂里:“老朽想起来才会弄一壶。”
“好吧。”将离撑案起身,“多谢先生的茶,我先撤一步。”
李恒登时放下手里的事,又夸张地行了个大礼,额头叩在手背上:“恭送九原君。”
“嗯,再见。”
将离说完便顺着来路返回,在经过一排书架的时候,看见这条通道最里面放了一个大木箱。
大到可以藏进一个壮硕的成年人,便随口问向李恒:“先生,这箱子里是什么?”
那老头儿还在那伏着身呢,听将离喊话问自己,才抬起头大声回道:“那是一些老剑。”
“老剑?”
“就是以前铸的剑,有十年前的,有二十年前的,也有五十年前的,都是些老样式,如今看不上了。”
懂了,就是被淘汰的旧版剑。
“那为什么要放这里?”
“每种剑都留了一两柄,收纳入库,以作留存。”
“哦这样啊,我可以打开看看嘛?平时会打开吗?看起来还挺沉的。”
“公子也说挺沉的,那自是没人会闲着没事干去打开它。”
“你就不能稍微婉转一点么?”
“公子请便。”
后面传来拖动竹简的声音,李恒看来已经不想管自己了。
将离走到木箱前,这箱子足有半人高,宽大结实,也没有锁。
箱盖上乍看很干净,仔细观察会发现左上角残留着一处三角形的积灰区域,有擦拭痕迹。
这说明平时是有人来打扫的,但擦得很潦草。
此处和侧面的拉环提手上灰尘明显,看来真是没人会来随便打开它。
将离提着抓手稍稍向上使劲,只掀开一条小缝隙,又哐当一声合了起来。
第一次是感受一下重量,第二次便知道到底要花多大的力气。
箱盖打开,一股混合着铜锈的木香冲了出来。
箱子里满满当当堆了长长短短的各种剑,有木柄,有金属柄,也有一些没柄的。
剑身上都刻有铸兵年份和铸造者、责任人的职务名字。
这是殳(shū)书,秦书八体之一。
殳是一种钝头长柄兵器,殳书就是像这样刻在兵器上的文字。
在箱中一阵翻看,弄得哐哐直响,引得李恒传出牢骚:“公子啊,你看完了没有?”
“嗯嗯,好了好了,抱歉。”
……
太阳西斜,照在烟雾缭绕的工坊里,效果梦幻。
工匠们开始收尾一天的工作,把堆在院子里的杂物用小车一趟趟地运进铺中。
将离向门口的百长借了匹马,准备返回君府。
对骑马还是挺熟的,以前接触过一些场地马,此时却尴尬地发现没有马镫。
这副身体的手臂力量绝对不足以让自己直接翻身上马,将离抿了抿嘴,又回头看看百长。
那百长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明白了他的意思。
主动过来牵马,将他带到路边,那里落着一块上马石……
……
骑马需要一副好腰,在马上弯腰驼背的话,很快就感到会疲惫。
最好的姿势是挺直腰背,就像将离现在这样。
虽然两脚悬空有点不能松劲儿,但心情是好的。
迎着晚霞,一路向西。
红日低悬在天边,跟两千年后的一模一样,发着耀眼的橙光,把世界的影子拉得老长。
夕阳下的乡间小路宜人无比。
远处村庄里的炊烟裹挟着熟麦的气息被风卷了过来。
方才满田的农夫已经收工,扛着农具,赶着牛车,运着整日的收成,三三两两走向远处,回去那飘着饭香的草房。
雀群结队啾啾飞过,总也静不下来。
田垄上追逐的小狗,追着追着一头栽进地里,又摇头晃脑地蹦跶出来。
随老爹捡柴回家的孩子,走一路掉一路,被后面的父亲拉着训斥。
将离此时又不着急往回赶了,勒缰减速,按辔徐行,还哼起了小调儿。
他闭上眼感受着风,沉浸在着这片纯粹到剔透的乡野气息中。
也许现代城市里人们一直想追求的那种回归,并不是空间问题,而是时间上的,那不叫“回归”,应该叫“回不去”。
这份静谧安然的景致忽然被一声凄厉的鸣啸划破——
将离循声看向天空,一只不大不小的鸟从头顶掠过。
张开的翅膀上有漂亮的花纹,一道道戴着弧度的的灰线贯穿了整副翼展,有些密集,看得将离头皮发麻。
方才还闹哄哄的雀儿群突然没了声音,田里也毫无动静,人们早已离开,连狗都瞧不见。
这感觉就跟惊悚电影里的鲨鱼一样,所到之处,生机顿消。
然后阴森森地露出鱼鳍,绕着猎物打转。
将离觉得奇怪,头上那鸟似乎认准了自己,滑翔了一段又折返回来。
无论疾驰或徐行,它总是“不离不弃”,就像给自己装了定位一样。
不过这样仰仰头,颈椎好像舒服了些。
再低头看路时,前方蹄声隐隐,约一百米处有匹白马正在缓缓走近,好像是之前看见过的那匹马。
那马自然是有主人的,逆光而来,看不太清,瞧身形好像是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