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东家?公子他……真是这么说的?”
“是。”
谦叔在小室的屏风外欠着身,将刚刚楼下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向云娘转述。
“又何必为了我出头,以往不会如此……”
云娘看着案上的一袋金饼,是方才将离交给谦叔的,现在被原封不动地送到了云娘面前。
她想了想:“既然九原君都这么说了,我又如何能拒绝?这钱既是给店里的,还请谦叔代为入库。”
“小人受命。”
接着珠儿将这袋金饼双手捧出,送还到谦叔手上,待谦叔离开后合上房门,又回到云娘对面坐下。
双手托着张小脸,嘟起嘴囔囔道:“这九原君到底是何用意?莫名其妙就成了云中居的半个东家,把夫人当成什么人了?难道我们还少他这些钱么?”
云娘正把刚刚将离送来的桃脯放到小铜碾中细细研碎,再掺入要给克儿喝的米浆里,一边又道:
“适才……将离公子是怕那纨绔出去乱说才喊住的他,又被人逼问与我的关系,为保我声誉,情急之下才有此举,我是不介意的……”
“……唉,九原君做什么,夫人都是不会介意的吧……”
云娘抿嘴笑笑,并不接话。
珠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还说什么喜欢酪酒,嘁,他连酪酒都没喝过一口,向来只喝寡淡刮舌的秦酒,这话连珠儿都不信,夫人信吗?”
云娘轻轻搅动两下碗里的米浆,有些稠了,又舀了勺温水,柔声说道:“将离说喜欢,那自然是喜欢的。”
“夫人啊夫人,”珠儿皱了皱眉毛,“怎的又省去了‘公子’二字?”
云娘放下小勺,腆笑着在珠儿眉心轻轻一点:“不行么?”
“行行行,夫人想怎样都行。”
珠儿挠挠额头:“不过九原君只说与夫人是相识,亏得夫人倾心于他,说不定根本就没想过要给夫人一个正名。”
“又胡言。”
云娘露出一个稍带责备的眼神:“这么久了,将离的为人你还不知么,别说他现在于我无意,就算真的有了什么,也从无正名一说。
“封君正妻当为那些公主、侯女,我一坐贾的寡妇,带着个孩子,连给他做个妾室也……很难,又怎好对他要求些什么?”
珠儿交臂趴在案边,歪头眨眨一对无辜的小眼睛:
“只是很难,又不是不行,其实……像夫人这样情况的,珠儿见过不少呢,都是带着孩子欢天喜地另嫁了啊,况且,咱们天秦以前的宣太后不也是呢么?”
“不同的。”
云娘轻轻摇摇头:“原是我自己……陷得深了,人家未必有心,今日他能再来,便已是莫大的天赐。”
“嗯……珠儿只是心疼,上次那醉酒的疯子差点就要冲撞到夫人,幸好被木云挡下,这一年也多亏他们兄弟两个,打退了多少痴汉,不然还真是过不下来呢……
“还有啊,有些人看着一本正经,可言语上的轻薄冒犯之辞,谁又能为夫人挡下?难道就只能任由他占尽口舌之快么?珠儿嘴笨,不会为夫人分忧,让这些污言秽语辱了夫人的耳朵……”
云娘轻捏了下珠儿的脸颊:“瞧你这小嘴,伶牙俐齿的,还说嘴笨?那天下便都是哑人了。”
“不能保护夫人又有何用?”
云娘将一片桃脯递到珠儿嘴边,待她含入在口中嚼着,才道:
“你也说了,都是些口舌之快,我们若是一时趁了,那难免会惹来麻烦,我一人颠沛并非不能,只是克儿还小,经不起折腾。”
“不会的。”
珠儿猛晃两下脑袋:“夫人不会一个人的,珠儿一直都会陪着夫人,陪着小公子,到哪里都是。”
“好啦,知道你最好,去看看克儿,他应该醒了。”
榻边藤筐里的孩子喃喃喊着“阿娘”,伸出一双白嫩嫩的小手在空中挥舞。
拖拉到外面的绣锦小毯上落着一只玲珑精巧的小老虎,正在被刚睡醒的婴孩儿闹腾着蹬出筐外。
珠儿轻轻抱起克儿坐回案边,克儿朝云娘伸过小手要抱,转而又坐进了云娘怀里。
云娘将调好的桃米浆舀起一勺,在嘴边抿抿。
感受一下温度后,又递到怀中克儿的嘴边,小心翼翼地喂他吃下。
小家伙似是尝到了其中带着果香的甜味儿,那对水灵灵琉璃珠般的大眼睛,安静又懂事地眨着。
“可是夫人……”
珠儿凑过来试探性地问道:“就打算一个人过一辈子么?”
云娘用绢布仔细擦着克儿的小嘴,目光柔软,淡淡说道:“我这一辈子……能被将离牵念哪怕一分一毫,便足矣。”
……
九原城东,工坊。
“阿嚏!”
将离擦擦鼻子:“你这老头儿是不是存心耍我?前天没有茶,说是下人没攒够甘露水,用井水怕会糟蹋了茶香。
“昨天又没有茶,说细柴用完了,普通的不行,还得是云杉的,请问你这什么精贵的破草杆子茶要用云杉当柴烧?
“今天倒好,连破草杆子都没有,是不是不想跟我说那什么雀鹰?你可以直说嘛,我就省的天天跑来,你知道我现在出来一趟后面要跟多少人么……”
李恒揣着手坐在对面,舒展眉毛眯着眼睛听将离这一大通牢骚。
一面在心里痛快地回着嘴:这些个权贵,以为谁都要供他们吃好喝好,还想听故事,不折腾你几下,难解我心中不平。
一面又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老朽招待不周,还请九原君治罪。”
“哦哟,不敢不敢。”
将离也装模作样地郑重还礼:“先生日夜辛劳,为国铸器,还要为我烹茶,左右兼顾不来,怪不得秃了头。”
“唉……老朽一把年纪,对此事也甚感无奈,爱秃就秃吧,还可省些米水,但愿公子好命,可以茂发终身。”
将离叹了口气,真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骂他不动也酸他不得。
看来只能虚心请教了,于是拱手又作一揖,表情正经了许多。
“既然先生不肯指教,那我便来猜猜,先生且听我说得对不对。这雀鹰羽背灰褐,胸腹为白色,上面还有细条状的纹路。
“翼展大概不到一米,哦不,三尺,叫声尖锐,飞势迅猛,是猛禽,当为隼。”
李恒绷着脸:“嗯,公子有些见识,想是与那刺客的雀鹰见过了?”
“是,正是从工坊回城的路上。”
“要说这个牵机阁的雀鹰啊……”
李恒突然停住,笑着摇摇头:“公子想套老朽的话,嘿,老朽才不上当。”
“呵呵……被发现了么……”
李恒想到了什么,话锋陡转:“老朽听说了公子藏剑之事,九原人尽皆知啊。”
将离点头道:“是,先生以为如何?”
“常人道是藏剑戏弄,实为拖延保命,此法虽妙,却也只能抵挡一时。
“若那刺客被耗光了耐性,只怕是会豁出命来与公子玉碎。”
将离耸耸肩:“那也没办法,就算这个刺客作罢,以后还是会有其他刺客来接手她的任务。
“生命不息,杀戮不止嘛,除非釜底抽薪,把要我死的买家给灭咯,先生有何想法?”
李恒皱着眉头连连摆手:“公子打住,这种事千万不要扯上老朽,老朽虽老,却也还想多活几年,朝堂什么的,噫……”
“啧,还真是撇得快啊,你倒好,大不了告老辞官,可怜我命苦,穿越了都不能安心种田。”
“公子想种田可以啊,九原虽不比关中蜀地,但也有良田千亩,抬脚下地便可,又何须坐在这里强羡黔首?”
“你看你又来了,好好说话会死啊?”
“横竖都是一死,何不让自己痛快些?”
李恒一边与将离闲话瞎扯,一边还在竹简上圈圈画画。
此时在简上勾出一个名字,撇撇嘴道:
“这个阿山,又告假,谁不知道他婆姨快生了?一天到晚往家跑,倒像是他自个儿要生似的,嗯……扣俸……”
“人家也不容易,本来就拿不了几个钱,生孩子是大事,丈夫当然要陪在身边,谁家没个事儿,养孩子又费钱——”
“可老朽听说……倒是九原君给阿山他们加了活儿,还没付工钱。”
“嗯?”
将离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记起自己先前的确让几个做手柄的庐人帮忙做了些东西。
这会儿被李恒说起,忽而想到确实是没付工钱的。
“原来那人叫阿山么,嗨,我都忘了,他们现在在这里吗?我让宋桓去给钱。”
“不是说了告假么,那自是不在这里的。还有……工匠私造兵器,没有官府命书,老朽作为工师必须上报,便是要和工丞一并受罚,罚二甲。”
“这也要罚?”
将离朝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不是造器,只是改装,把现有的东西重新组合了一下。”
李恒皱眉盯着将离,像是在甄别他这话的真伪。
过了一会儿才拿乔着慢慢道:“那老朽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接着又捋捋稀疏的长须,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
“声言其东,其实击西,老朽似乎猜出几分,牵机阁的剑……怕是在那日田间遇刺之时,便已不在公子身上了?”
将离笑了笑,稍稍欠身道:“先生慧觉,还请先生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