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君府中是有六博棋的。
全套铜制,双方棋子描了红色和黑色的边线以示区别,沉甸甸的拿在手里特别实在。
博筹做得精细,上面还阴刻了繁复的云纹,作“鱼”的棋子也不是寻常的圆形,而是两枚雕了鳞片花纹的鱼符。
总之就是贵气逼人的一套六博棋。
将离让宋桓去找来的时候,他还有些奇怪,说公子怎么想起六博来了,难道是今日在街上看到别人玩,心痒痒了?
将离呵呵一乐,又问他会不会?
宋桓当然是会的,从小跟着将离,陪读陪玩,将离看什么、玩什么,他多少都会上一点。
以前的公子将离性格内向,不太爱说话,也就与人六博时会表现得活泼一些。
咸阳城里那些个宗室兄弟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连先帝也对他赞不绝口,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两人趴在棋盘边,对着那张谦叔给的帛布秘籍研究了半晌,再由宋桓陪练了几把,大致是熟悉了棋子的走位。
不过想要将“杀枭夺鱼”练得熟稔还得有上一段时间。
这种要靠投箸来确定行棋步数的棋,对初学者来说,运气其实占了很大的成分。
输棋便都怪投箸的筹数不好,感觉非常被动,像是被坏运气牵着鼻子。
而到了如同云娘那种级别的高手,博箸就跟中了邪似的,竟像是随着她的心意,回回都是好运。
不过细细揣摩一番,她哪是在按随机掷出的筹数行棋,分明就是无论博箸投出哪个数,她都早早地在心里规划好了一一应对的下招。
每一个下招又都有各种下下招承接,就像一张庞杂的、不断展开的树图,细细分支,密密规划。
投箸在玩六博的人眼里,是由天定的随机运气,往往被寄予了极大的指望,跟后来的掷骰子是一回事。
而于她来说,这不过就是存在很多种结果的选择,帮她在心中的那张树图上点亮一个路径而已。
这才让旁人看得像“想投几箸投几箸”,其实都是由深度筹谋撑持起来的表象。
别人玩棋看的是博筹和运数,她看到的是全局的定数。
唉,差距啊差距……自己怕是怎么都下不过她的了……
不过幸好自己还懂些诗经,能一来一去聊几个回合也是好的。
收拾了棋盘,将离准备沐浴歇息,普通人根据各家条件,大都三五日一次,将离是两日。
刚穿越来的那天被女刺客砍裂的浴桶早就换了个新的,地上的血污印子也由家仆们用不知道什么法子给清掉了,总之现在已经看不太出来。
并不是回回都泡澡,毕竟费水,灌水倒水也麻烦,要让人一趟趟地跑,而井水本就有限,地下水渗上来也需要时间。
正好浴室有烧水的灶,他便让人从后院的井里打了两桶水拎过来,自己动手烧水。
起先是觉得有趣,当体验生活来了,体验了两次觉得这才不是体验呢,这就是自己的生活,哪能每次都这么守着灶呀。
后来也就不烦了,沐浴前让宋桓去差使两个仆役烧水,等水热了再通知自己过去。
季秋本就天凉,又没出什么汗,生了火的浴室也很暖和,将离让人做了木踏板,上面铺设蒯(kuǎi)席,直接站着浇淋。
一桶热水一桶冷水,混成一盆子温水,至于香皂就别做梦了,只有淘米水和粗葛巾,就着木瓢往身上浇两下差不多得了。
自前晚被女刺客闯入寝室之后,将离睡前检查了值夜的岗哨,才发现护卫排布上的漏洞。
前前后后倒是站了不少人,屋内走廊东边的气窗下因为种了些龇牙咧嘴的灌木,却是无人值守,那窗口又很小,不过身形纤巧的女子刚好可以翻入。
他回到屋内,派人找来梯子上去检查,窗框上的灰有明显遭到刮擦的痕迹,再循着气窗往上,视线来到灰蒙蒙的房梁……
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清楚的脚印。
看大小肯定是个女子,自是那女刺客留下的的,不然还能有谁没事干跑到房梁上来呢,当然自己爬上来可不是没事干的。
将离的寝室由一间主屋和两间偏房组成,被一根东西向的主梁串联起来,主屋又分玄关、前堂和后堂,总之……房梁顶上都是通的……
即使内廊里有守卫,只要她悄默声地从气窗溜进来,再蹑手蹑脚顺着房梁,就可以直接跑进自己床榻的正上方。
将离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女刺客站在上面,往下看自己睡觉的样子。
接着当即命人封了那气窗,这才又得一晚的安生……
……
心里有事起得就早,将离伴着鸡鸣起床。
窗外天色青灰,将将泛白,看刻漏上的时辰尚在日出,也就是卯时,凌晨五六点的样子。
这要是要在平常,怎么也得多睡一个时辰,然后才会有小厮来服侍自己穿衣洗漱。
脸上和虎口的结痂已经长好,不再像前几日那样还会渗血,估计再过半个月就可以掉,千万得忍住,别手贱去抠痂,留疤不说,还容易烂疮。
髻是自己梳的,胡乱扯了一通,发现这还真不是自己能搞定的活,戴上冠后又总是摇晃,干脆又摘下,便只是半扎了一下,头发松散地披落在肩上,像极了那些看起来不羁的剑客。
今天是去工坊的日子,有八百支杀矢等着自己检查,合格之后变会收进城里的武库,待冬狩前再取出发放。
八百支杀矢不算多,但由于是入冬前的最后一批,又是为冬狩准备,那天被安排在冬至,所以有一场祭祀。
将离作为本地封君,要亲自祭天,也理应对冬狩的武器准备有所监督过问。
杀矢是专门用来打猎的弩矢,从镞头开始,通体由合金铸成,分量很重,杀伤力也够大。
杀矢箭镞结构与普通箭镞相同,只是体积更大,都是三棱型,有三道锋利的棱边,接近完美的流线型,。
在击中的瞬间,棱锋会形成强而有力的切割,直直穿透进目标的身体。
将离先前在工坊见过一些半成品,不像马背上配备的那些可以单手持握的轻弩,杀矢必须放在由双手端举的重弩上使用。
据说狩猎现场也会准备一些蹶张弩,不过冬狩以在山林间围捕为主,蹶张弩能派上的用场不大。
嗯,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想去看看袖剑的进度。
将离匆匆地便要出门,宋桓总是能比自己早起一刻钟,刚开门便在外面了,见将离发型随意,坚持要拉着他回屋戴冠。
“今日工坊验器,请公子务必戴冠。”
“……好吧。”
而且因军事外出是要穿甲的,就是将离很喜欢的有黑红印纹镶边的那副。
护卫司马成烈调来二百士伍,一早在君府门口集合,跟从九原君出发前往城东郊外的工坊。
一行马队也算浩浩荡荡,迎着朝霞向东……
霜降了,沿途乡野间的麦秆地儿都覆上了花白的薄霜,空气也冷得刺脸,马鼻中呼呼喷气,寒冷的晨间总是沁爽。
瞧着这条再熟悉不过的土路,前面不远的地方有辆优哉游哉的马车,就像给工坊运货的那种。
远远看去,车舆里坐了一灰发稀疏的老头儿,将离在心中暗笑一声,策马追上去,与那老头儿道早。
“先生早啊。”
李恒正在啃饼,像是裹了些醢在里面,胡子上沾了好些,赶车的是儿子李敢。
两人见到将离先是愣了一下,起初还以为是哪个不要命的想来打劫工坊的车,再看才发现是九原君本人。
李敢本想停车行礼,但将离挥挥马鞭示意他继续走,一马一车缓缓并行。
李恒随即举着饼向将离拱拱手,又指指自己的嘴,嘴里满满当当的都是饼,抽不出空来说话。
将离笑笑:“不妨事,先生莫急,慢慢吃,只是想请问那袖剑做的如何了?”
见九原君问自己话,李恒呱唧呱唧在嘴里嚼着饼,想快快地将饼吞咽下去再行回答。
将离就这么等着他,看他两片腮帮子鼓鼓囊囊跟个小仓鼠似的,还有些着急的样子,忙说:“真的不要急,吃完再说。”
也许是太干了,吞得又有些急,李恒突然双眼一瞪,表情狰狞起来。
两手挠着胸口猛吸着气,却只能从嗓子里发出枯燥的气流声,就像是哪里被堵了起来,丝丝漏着风。
“父亲?”
马车立刻被停住,儿子李敢听见异响回过头来:“父亲?您怎么了?”
李恒也只是痛苦着脸,话是半个都说不出来。
将离见他这样,立即从马背上跳下,绕到车边,在李恒身后搀住他说:“先生快先下车,李敢,来帮我把你父亲弄下来。”
“唯、唯。”
李敢急匆匆地跨站上车身,和将离二人一人架着李恒的一条胳膊,硬是将他拖拽下车。
老头儿已经站不稳了,眼睛也开始翻白,两腿无力,身子不断地向下坠去,还好被二人托住。
李敢皱紧了眉毛,满脸紧张:“公子,家父、家父这是怎么了?”
将离轻摇了下头:“没事,噎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