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的新月已高挂碧天,稀疏的星斗似也犯了困,不住的眨着眼。
陈庆之赶了十几日的路,也有些倦了。他本想到房间休息,但又担心融金会在房中设伏。但转念一想:“不管融金会想干什么,似乎他们现在并不愿让我死。”
陈庆之虽然知道融金会不会设伏,但他接近房间时还是很小心。待他走到房门外时,果然听到房间中有细微的呼吸声。但细听之下,呼吸之声很杂乱,又不似习武之人。陈庆之心中好奇,便推开房门,想瞧个究竟。
陈庆之推门一看,吃了一惊,只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八仙桌铺上了大红的桌布,桌子上一对红烛摇曳,烛光闪烁映在后墙的大红双喜上烨烨生辉。里屋的梳妆台上放着一面镜子,镜子前摆放着少女的装饰品。梳妆台旁就是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绣花的锦被和枕头。大红锦被上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颜色灿烂,栩栩如生。再向床上看时,被中已蜷缩着一人。这人将头窝在被褥之中,看不清容貌,但看漏在被褥外的青丝,显然是一位年龄不大的女子。但她一动不动,显然是已经睡着了。
陈庆之哑然失笑,这才明白张掌柜临走时,为何表情竟有些嘲弄。他不由笑道:“一个人若能啊事情想得这么周到,怎么可能做不好生意。不仅要送钱,送宅子,甚至连老婆都送,融金会想的可真是周到啊。”他顿了顿又叹道:“这可比埋伏敌人还要危险啊。”
陈庆之叹了口气,便想离开房间。忽然床上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哭声,那声音婉转凄凉,正是少女的哭声。原来少女并未睡着,只是吓得蜷缩在被窝之中。刚巧陈庆之的话悉数被她听到,因此哭了起来。陈庆之坐在椅子上,看着桌上摇曳的烛火,心神也随之烛火摇曳起来。过了良久,少女哭声终于停歇,但身体在被窝中不停的抽搐,显然内心仍未平复。陈庆之叹了一口气,道:“你醒了。”被子中传来一声“嗯”,那声音比蚊子还要轻三分。
陈庆之不说话了,被窝中的女子也没了声响,屋内又沉默了下来。
突然门外传来三声怪叫:“嘁嘁嘁!”这笑声阴森可怖,仿佛是来自九幽黄泉一般。少女只觉得毛骨悚然,脑子中像是有东西在嗡嗡鸣响。她尖叫一声,双手紧紧的拉着被子,紧紧地捂住耳朵,身体蜷缩成一团。
又有人怒吼道:“阴老四,你他妈的鬼叫个什么东西?”那阴老四又嘿嘿怪笑两声,并不答话。刚刚那人又道:“咱们说好的,等这小子和那姑娘上床之后,咱们就动手,你这一搅和,咱们还偷袭个屁。”
阴老四道:“杜老二,这也不能怪我,你看不出来,这小子有病吗?”阴老四虽然在正常说话,但他的声音依旧阴森森的,很是吓人。
杜老二骂道:“谁他妈的还能比你有病,天天人不人鬼不鬼的。”那阴老四也不生气,又笑道:“你杜老二只瞎了一只眼睛,又没两只眼睛全瞎,难道看不出来吗?这小子若是没病,怎么会对床上的姑娘视而不见?俗话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你算算他都错过几个千金了?”杜老二重重的哼了两声,也不和他争辩。
阴老四似是占了理一般,又接着说道:“我还听说,这小子可是拒绝了当年的武林第一美人颜心怡,这要是说他没病,谁信呢?”阴老四在外面嘿嘿嘿笑着,声音依旧非常恐怖。陈庆之坐在屋中,神色暗淡,似乎又想起当年的事情。
这时门外又传来一阵银铃般娇笑,一个温柔而甜美的声音响起:“谁说陈庆之有病,他明明是在等我,只有我这样如花似玉又,又善解人意的女子,才配得上他这等大英雄。”
那阴老四笑道:“三姐这是要用美人计了。”杜老二怒道:“三妹用美人计,你为何要说出来?说出来他不就有提防了吗?”阴老四笑道:“三姐这美人计可不是你想提防就能提防的,凭三姐的美貌,多少男人愿意为她去死。”
那女子又咯咯的笑了起来,道:“还是老四会说话,就是你这人,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让人看着害怕。”那女子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奴家却并非用计,这次是真心想委身于陈相公的。奴家毕竟已经老大不小的了,在这江湖上无依无靠,甚是可怜。”窗外竟传来女子的啜泣之声,竟似真的哭了。那女子哭了两声,过了一会,才继续问道:“陈相公剑法绝世,神采奕奕,这样的奇男子,怎么能不让女子动心呢?我今日一见陈相公,怕是日日要受这相思之苦。”这女子的声音,低沉婉转,扣人心弦,让人不自觉就被她声音牵引。
陈庆之的心神也是一荡,差点被这女子的声音牵引。原来这女子竟是用了失传已久的媚魂引,这门功法专门勾人魂魄,摄人心神。若是意志不坚定之辈,着道之后任由施术者摆布。哪怕是意志坚定之人,一有疏忽,也会被其所慑。
陈庆之这才明白,原来刚刚那个杜老二和阴老四颠三倒四的胡说八道,就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真正厉害的,还是这女子的媚魂音。只要自己注意力一分散,便被这女子所控制。幸好陈庆之本就是心志坚定之人,再加上他对这女人根本就没任何兴趣,才没有被这门邪术控制。
陈庆之笑道:“你看这房中,红烛棉被,锦绣鸳鸯,你若是真喜欢我,为何不进来共渡良宵呢?”那女子一怔,显然没想到陈庆之竟没受媚音控制,但她随即咯咯一笑,道:“奴家一个小女子面皮薄,你若是也喜欢人家,就出来见我,人家从了你便是。更何况你房中现在还有人呢,莫非陈公子也有这双飞之好?”
陈庆之叹道:“我从听到你的声音,就喜欢的你不得了。我从未听过如此动人的声音,就像树上的黄鹂、三月的春风、拂堤的杨柳,让人沉迷、陶醉。我已起不来身,还是你进来找我吧。”
那女子叹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你和其他男人不一样,没想到你也是这样,说一套做一套。”陈庆之道:“一不一样,你进来不就知道了吗?”
阴老四笑道:“三姐,我就说那小子有病,现在你们相信了吧。”那女子媚音实效,正好气没地方撒,阴老四好死不死又撞枪口上来。她怒骂道:“有病又能怎样,不也比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强。”阴老四嘿嘿直笑,也不生气。
这时,杜老二说道:“既然三妹的媚魂失灵了,咱们再想办法才是。”阴老四道:“他不敢出来,我们不敢进去,你说该怎么办?”杜老二哼了一声,道:“我要知道该怎么办,我还站在这里?”二人又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
陈庆之听着二人颠三倒四,不知要说到何时,便道:“你们之所以不敢进来,是怕进门之时被我偷袭。反正你们人多,只需一人进来吸引我出剑,其他人趁机偷袭我,不就可以了。不过,这引我出手之人,能不能活下来,可就不一定了。”
他语气虽然平淡,但屋外几人都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动手。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女子大声说道:“咱们黄河四圣还怕他一人,这传出去,不是把我们脸都丢尽了吗?依我看,咱们四人一同闯进去,看他能拿我们这样。”她这几句话说的颇为豪气,和刚刚娇滴滴的声音判若两人。
杜老二和阴老四也齐声说道:“好,咱们一起冲进去。”只是她一直说“黄河四圣”,但说话之人却只有三人,而且脚步声也只有三人。
陈庆之眉头一皱,想道:“看来他们确实有三人,但为何那一人始终未曾现身。难道那人轻功已经高到没有脚步声?这一定不可能,连燕秋的轻功都不可能达到这个地步,他们更不可能。那为何他们一定要说是黄河四圣呢?”
这时三人已经走到门外,三人站在一起足有八尺宽,而房门只有六尺。更何况此时房门紧闭,三人想同时进门是不可能的。但这三人好像并未看见眼前的房门紧闭一般,仍迈步向前走。眼看着就要撞到房门上时,房门和墙壁忽然碎了,碎的像尘土一样,散落一地。
就在此时,陈庆之忽然动了,但他并未向门外的三人出手,他手中的长剑竟然直奔绣着鸳鸯的锦被而去。正在此时,被子也恰好掀开,一名年过三十的女子,手中捏着九根寒针,正准备射出。寒针上冒着绿光,显然是淬了剧毒。
被子掀开的一刹那,陈庆之手中的长剑已经插入了女子的咽喉。她眼睛睁的大如珍珠,脸上写满了震惊。她到死都不明白陈庆之是如何发现她的,但这仍旧阻止不了她的死亡。
门外的三人撞碎了房门,但他们并未出手,而是直接退到了院子中央。他们站定身形,看向屋内之时,也吓了一跳。三人齐声大喊:“大姐!”但床上的女子再也听不到了。
陈庆之已经提着长剑,站在门口,冷冷的看着他们。排行第三的女子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陈庆之叹道:“你都要死了,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那女子笑道:“你倒是很自信嘛。”陈庆之道:“如果连你们几个小鱼小虾我都对付不了,我怎么还能活到现在呢?”
那女子见自己被他轻视,微怒道:“你……”
杜老二怒道:“三妹,咱们和他废话干嘛,赶紧把他杀了,给大姐报仇。”阴老四也道:“就是,三姐咱们三个一起出手,我就不信他们躲得开。”
陈庆之笑道:“你们三人一同出手,我可能真的打不过。那我只能只对一人出手了,至于是对独眼龙,还是这个半人半鬼的东西,还是辣手摧花,那可就不好说了。反正我就一条命,换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一个。你们说对吗?”
三人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但他们竟同时紧张起来,手上的青筋凸起,握着兵器的手,也有些颤抖。
陈庆之又道:“我知道你们都在等对方先出手,好坐收渔翁之利。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身边的人,是你出生入死的同伴。你就这么忍心看着他去死?”三人像是被陈庆之道破心事,面色微红,有些尴尬。
杜老二怒道:“你胡说什么,我们三兄妹这就出手,取你性命。”言罢挥舞手中的大刀,直奔陈庆之的面门而去。剩下二人也连忙跟上,女子长剑直刺陈庆之的心脏。阴老四一个前冲,手中的双刺也封住了陈庆之的下盘。
三人出手之前还有些害怕,待到手中招数使出之时,已是志在必得。想着杀了陈庆之之后,就可以得到数不尽的财富,三人的眼中兴奋之意难掩。
突然,屋中剑光一闪,紧接着三人齐声痛呼“啊”。三人手中的兵刃落地,一只手紧紧捂住咽喉,另一只手指着陈庆之,嘴中咕咕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陈庆之摇摇头,哎了一声,道:“一个瞎子,一个不男不女的,一个半人半鬼的就想来杀我。”他手拎着宝剑,剑尖向下,剑锋上连血迹都未留下。
三人摇摇晃晃,像是喝醉酒了一般,手掌下不停渗着献血。过不多时,三人先后倒地,颈中的鲜血喷涌而出。
原来刚刚剑光一闪,陈庆之已经出了三剑,两剑割断了两个男人的喉结,最后一剑也插入了那个女子的脖子之中。只是长剑插进女子咽喉时,陈庆之才发现,这人原来也有咽喉。这老三竟然也是男人。这四人也甚是奇怪,老大是女人,老二是独眼龙,老三是男人扮女人,老四是人扮鬼。不过今后,他再也不用扮鬼了,他成了真的鬼了。
陈庆之并未收剑,他手持这宝剑,叹道:“看够了吗?”他虽对着门外说话,但门外却空无一人,更像是他在自言自语。
陈庆之话音刚落,便从阴影中走出一人来。这人甚是肥胖,一边走还一边用他圆圆的双手鼓掌,赞道:“剑好!剑法更好!这黄河四鬼能见到白泽出鞘,死的也值了。”
那胖子站在门前,面上堆满了笑容,就像人畜无害一般。陈庆之的神情却凝重起来,因为他发现,这个胖子似乎要比刚刚那四个人更难对付。
陈庆之问道:“你也是来杀我的?”那胖子笑道:“自然不是,这点自知之明的我还是有的。”陈庆之道:“你若不为杀我,为何从我进城到现在,一直都跟着我?”那胖子哈哈笑道:“我就知道这点事瞒不过陈大侠。”
胖子似乎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岔开话题说道:“今日看陈大侠,吓退高松,剑斩黄河四鬼,甚是威风。只是不明白陈大侠是如何发现那被窝中的女子是阴梨花的?”
陈庆之道:“我说过了,死人是不需要知道这些的。”胖子笑道:“可我不是死人,我只是个生意人。”陈庆之哦了一声,道:“最近倒是有很多人想和我做生意,不过我却不想和你做生意。”那胖子笑道:“陈老爷现在是有钱人,想和您做生意的,自然是排队上门。正好我这就有一单生意,和陈老爷有关。”陈庆之笑道:“你这单生意不会是要杀我吧?”那胖子仍旧笑道:“我倒是想接这样的生意,只是没人买得起您的人头啊。”这胖子当着陈庆之的面,说这买他人头的买卖,脸上还能带着微笑,竟无半分尴尬的神色。
陈庆之微微一笑,自嘲道:“没想到,我这头颅竟值这么多银子。以后若是没钱了,就拿着头颅换酒,不知道够不够喝。”那胖子赞道:“陈老爷果然豪气悍城,佩服,佩服。”他面上仍旧带着笑,只是不知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陈庆之道:“你既然不是来杀我的,那就赶紧走吧。”胖子笑道:“陈老爷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陈庆之反问道:“我为何要回答你?”胖子笑道:“你回答我这个问题,我给你一个惊喜。”
陈庆之道:“我不想知道你惊喜,请回吧。”显然已经下了逐客令。胖子赶忙笑道:“别啊,陈大侠,那我先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吧。”陈庆之笑道:“请讲。”
胖子看着陈庆之的微笑,才知道自己已经上当了,只好开口讲道:“其实在你来之前,黄河四鬼已经在这里埋伏好了。他们老大阴梨花把床上的少女打晕,放到床下,自己躺在床上。”
陈庆之问道:“你是说,还有一个女子,被藏在床下。”胖子道:“那是自然,融金会可是连老婆都给你准备好了的。”
陈庆之留神细听,果然床下还有女子轻微的呼吸声,就是自己进屋之前听到的声音。陈庆之现在才明白,屋内本来就有两个人。床上的女子用了龟息之法隐藏气息,床下的女子不会武功,呼吸之声自然是普通人,所以两个人就伪装成了一个不会武功的人。
胖子继续说道:“他们这一招真是绝妙,一人在屋内埋伏,另外三个人在屋外吸引你的注意力。媚魂引也只是个幌子,也只是为了降低你的戒备之心。最后三人一同闯入房间,就是想吸引你的注意力,让屋内之人动手。这一次埋伏真是精彩绝伦,最后的杀招也是点睛之笔。只是没想到啊,这么轻易就被你识破。你到底是怎么看出了的?”
陈庆之道:“说完了吗?说完就可以走了。”胖子急了道:“陈大侠,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我告诉你秘密,你告诉我为什么的。”陈庆之笑道:“我有答应你吗?”
胖子怔在原地,好像他还真没答应。他大声叹道:“唉,没想到做了一辈子买卖,竟被鹰啄瞎了眼。”
陈庆之道:“赶紧说吧,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胖子唉声叹气道:“好吧,我这一封信要交给陈老爷、”他一边说,一边在袖中摸索,自袖中掏出一封信来,朝着陈庆之随手一丢。那信竟然比暗器还快,直奔陈庆之而去。没想到这人随手一扔,竟有如此威力。陈庆之随意一伸手,便将这信接在手中。只是这信上,真气激荡的十分猛烈,可见这胖子的内力深厚。
信封上的字虽不好看,但是笔力刚遒,一笔一画犹如出鞘的宝剑的一般,锋利无比,像是随时可以冲出纸张,割裂人的咽喉一般。信封上只有两个字,这两个字就是“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