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的翠云峰热闹非凡,巳时未到,便已有冒雪登上的游客。上清宫作为此次决战的地主方,早已在峰顶搭建凉棚,供众人遮挡风雪。
大雪一直未停,早早登上的几人赏着雪景,聊着天,正午时还能品尝到上清宫供应的茶点,自也不会觉得寂寞。
正午时分又来了几个江湖人士,他们有说有笑,结伴而来。此时风雪正大,但这几人却似未决一般,竟纷纷嚷着要去绝岩怪壑处赏世所未见的风景。几人吵吵嚷嚷,就奔着小道上行去,不多时便已看不到身影。峰顶的几人皆笑这几人疯癫,但随着峰上的人越聚越多,就再也没人在意这几人去了哪里,是否曾回来。
未时初时,便有近百位看客如流水般涌来。郑州六合门的夏老拳师携三子、中原游侠神笔文开泰、八卦门掌门高延津带着儿子高松、洛阳金刀会的白三刀带着几个帮众、黄河群盗的总瓢把子常金龙带着一个儒衫青年先后到来。这些人有的相互熟识,见了面热情相迎;有的只是有所耳闻,不过拱手致意;有的是仇人见面,暗地里划下道来,只等此间事了,便分个生死。
未时三刻,洛阳范家家主范明玉才带人赶到。范家家大业大,是以洛阳附近的黑道、白道大多与范家打过交道。做生意讲究的就是和气生财,范明玉为人和气,不管是声名狼藉的江洋大盗、还是籍籍无名的江湖人士,只要过来和他说话,他都一样和他们有说有笑,丝毫不摆范家家主的架子。众人赶忙将他推到距决战场地最近的位置上,范明玉微微一笑,也不做推辞。
范明玉身后跟着二人,这二人都是古稀之年。上了年岁老人早已认出二人,忙上前招呼道:“范二爷、范五爷,是什么风把你二老吹来了?”两位老者拱手笑道:“我们老哥俩人老心不老,也学着年轻人来凑凑热闹。”有人笑道:“二老正值壮年,不仅是心未老,这人也正年轻啊。”
众人哈哈大笑,场上热闹非凡,倒像是做喜事一般。众人竟全都忘了,他们是为了观看当世两大剑客的决战而来,此战很有可能会两败俱伤。
棚角站着七人,与场间氛围格格不入。这七人都着黑衣,头戴斗笠将面部遮住。他们从不与人交谈,就连同伴之间都无交流。江湖人士大都有些傲气,见他们神态如此高傲,自也不会自找没趣。
风雪依旧,雪花飘在空荡荡上的山路上也有些寂寞。该来的看客大多到齐,就差两位主角还未登场。
上清宫,杨少卿的房中放着一个大木桶,桶中还冒着热气。杨少卿将身上的衣服慢慢的脱下,平整的叠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他整个过程及放松平静,又显得神圣庄严。他走到木桶中,身体完全放松下来,慢慢的闭上双眼。
洛阳城中,陈庆之从浴桶中走了出来,他细细的擦拭着身体的每次肌肤,似乎是要将每一寸肌肤都擦拭干净。他擦拭完身体之后,又拿起桌上的新衣服。他的每一件衣服,从内到外都整理的极其仔细,将最小的褶皱也都轻轻抚平。
齐老板在门外等的着急,他不明白陈庆之为何现在还有心情洗澡换衣服。陈庆之换上了一身新衣服,人也显得更英俊一些。但齐老板似乎觉得他变了,变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变得像昨天晚上,似乎比那时他更加有神采。
陈庆之已走了老远,他才回过神来。齐老板忙追上他,道:“马已经帮你备好了,就在前院。”陈庆之笑道:“不用了,我走着去就行。”
齐老板本想劝他保存体力,但他根本不听,已走老远。齐老板急赶几步,道:“我就不陪你去了,你上了翠云峰后,一切小心。翠云峰上想杀你的人多如牛毛,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陈庆之像是没听到一般,几步便闯进漫天的雪阵之中,转瞬之间又被大雪淹没。
齐老板看着他的背影阵阵失神,又看了看自己受伤的左臂。他不由的想起这两日和陈庆之相处的时光,他忽然觉得不用为利益奔波的日子也是不错的。他摸了摸鼻子,自嘲道:“和陈庆之待久了,人果然会变得幼稚。”他又叹道:“入了融金会,还有抽身的可能吗?”
大如鹅毛的雪花,随风乱舞,但却没有一片落到陈庆之的身上。陈庆之昂首行在风雪之中,看似被大雪吞噬,其实却并未被风雪所阻。他就像大海中的孤舟、黑夜中的一点星光、苍茫原野上的一点星火。虽然渺小,但从未被淹没。虽然卑微,仍散发着自己的光芒。也许孤舟会战胜万丈海浪,星光会唤醒皎皎月光,星火会燎起滔天巨焰。
风雪似乎真的被战胜了,天上雪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只有零零星星几点。但地上的积雪却丝毫不肯放松,越积越厚。
陈庆之在雪地上之上急行,却未留下半点脚印。陈庆之并未刻意如此,他身心已完全放松。不仅没有在雪地上留下脚印,甚至他每一步走的距离都是一般长短。
此刻申时已到,观战的江湖人士等的都有些焦急,纷纷喧闹起来。人就是这样,越是没有期限的等待,越能耐得住性子。越到了预期的期限,反而约会着急,觉得时光磨人。
有人几人已等的不耐烦了,嚷道:“怎么还不来,是不是不比了。”六合门的夏老拳师老成持重,又有些威望,安慰众人道:“诸位别着急,大家再等一等。这才刚到申时,时候还早呢。更何况大家都等了这么长时间,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吧。”众人附和道:“对啊,对啊,咱们再等等吧。”
突然有人喊道:“来了,来了。”众人闻言忙向山下看去,只见崎岖的山路上走来一人。这人黑衣长衫,腰悬宝剑。他走的并不快,但不多时便行到峰前。
人群中忽然有人说道:“唉,这杨宫主怎么这般奇怪。你看他头上、脸上怎么全都是雪啊?”他旁边有人小声说道:“你懂什么,这是一种武学境界。咱们正常人身体都会维持在一种特定的温度,来供应我们正常的生活。在这种温度下,雪落到我们身上就会自动融化。”刚刚问话之人,忙问道:“那为何杨宫主脸上的雪却没化呢?”那人道:“那是因为此刻杨宫主的脸上已没有温度,他已经将全身的能量收敛,积蓄于体内。”那人又道:“等下杨宫主一出手势必是鬼神惊泣、石破天惊。”问话之人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今生能达到这种境界就好了。”旁边的人嗤笑道:“就你,下辈子也到不了这种境界。”
范明玉看到杨少卿武功如此之高,心中甚是欢喜,心道:“世人都传言杨少卿是中原第一剑,我以前还很不相信。今日见了杨少卿的功夫,才知道他武功竟还在传言之上啊。看来今日陈庆之必败无疑,我范家不难躲过这场灭顶之灾啊。”
范明玉看到杨少卿走到他身旁,忙拱手道:“杨宫主。”杨少卿好像没听到一样,仍旧向前走去,脚下未有丝毫停留。范明玉微微一笑,倒也没觉得又多尴尬。
众人见杨少卿连范明玉都未曾理睬,也都不敢自找没趣,纷纷向后退去,给杨少卿让开一条大道。
杨少卿走的虽然不快,但不多时便已到了翠云峰的正中央,他背着风向而立,显然已经站好了地利。杨少卿独立于风雪之中,他的身形虽不高大,但众人皆觉得他就是一座高大的雕塑,似乎早就伫立于天地之间。
有人感叹道:“杨宫主的武功真的高啊。”另一人讽道:“杨宫主武功高,还要你说啊。“仗剑逐寇八万里,常胜武林十五冬。”这可是都武林人士口口相传的。”刚刚感慨之笑道:“你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人又讽道:“张大侠又何高见啊,不妨说出来听听。”
被称作张大侠之人也未生气,笑道:“李兄,请看这地上的脚印,这些都是杨宫主刚刚留下的。”被叫做李兄之人顺着他的手势看清,只见地上留下一排深深脚印,便道:“这脚印有什么稀奇的,谁还没有个脚印了。”张姓汉子笑道:“不错,谁都会留下脚印。但谁能像杨宫主这样,深入积雪。杨宫主如此瘦弱,多说也不过一百二十斤,可这脚印每个都行千斤的重汉留下的。”众人顺着他手指看去,果然杨少卿的脚印都力透积雪,直达地表。那人又道:“而且,你再看着脚步,每一个的间距不多不少,正是一尺二寸。”李姓汉子刚刚嘲讽完他,被他一说显得没有面子,立刻反驳道:“你怎么知道都是一尺二寸,难道你一个个测过?”张姓汉子道:“我虽没有一个个测量过,但我小时学过几天木匠,对尺寸还是有些把握的。”李姓汉子笑道:“没想到张兄还有这手艺,明日有空的话帮我打两副家具得了。”张姓汉子微微一笑,也不介意。场上众人可就看不下去了,纷纷对李姓汉子嗤之以鼻,弄得他难有立锥之地。
申时已过了小半个时辰,陈庆之还未到场。观战的江湖人士,又嚷嚷起来,纷纷骂道:“那陈庆之算什么东西,竟敢杨大侠在这里等他。”另一人接着说道:“对啊,杨大侠和他比试,那是看的起他。”还有人道:“你说他是不是吓跑了不敢来了。”众人听了哈哈大笑,纷纷言道:“他想必知道了杨大侠的威名,早就逃之夭夭了,哪里还敢应战。”
棚下众人对陈庆之的剑法评论了起来,有人说他浪得虚名,还有说他就是因为被人打败才退隐江湖,说的仿佛亲眼所见。
蓬角的七人藏在斗笠下的脸上都露出了鄙夷之色,任谁都无法看起只会夸夸其谈的人。
高松气的面色透红,握紧了双拳,牙冠咬的吱吱作响。高延津立刻拉着他的手,小声说道:“松儿,不要冲动。”
洛阳金刀会的白三刀沉声喝道:“只敢在背后议论,有本事等陈庆之到了,你们也找他过过招,看看他是不是浪得虚名。你们真该庆幸自己没遇到他,要不然就没脑袋在这说风凉话了。”众人虽心有忿恚,但畏于金刀会的威严,却不敢反驳,只得在心底默默咒骂。
风雪间歇,空中还飘着几片未落地的雪花。峰下又走上一人,这人一袭白衣,身后背着一把长剑,负手迈步,姿态甚是潇洒,宛若谪仙人一般。新年的第一场雪终于停了,陈庆之踩着飘荡在空中的最后一片雪花踏上了翠云峰。
众人赶忙闪开,刚刚议论声音最大的几人,却悄悄的缩到了人群后面,不肯出来。场间有人惊问道:“你看着和陈庆之怎么完全浮在空中,雪地上都没留下脚印。”旁边有人叹道:“你再看他敢了这么长时间的山路,肩上可又一丝雪花。”问话之人看了看,道:“也没有啊。”那人道:“这就对了,这也是一种武学境界。他将身体的能量自动散发在体表,所以雪花未到他身上便已融化,他也可以在雪地上轻松行走,而不留下脚印。”问话之人叹道:“这么厉害,那比杨宫主刚刚的精气内敛想比如何?”那人叹道:“这我也不知道,也许不相上下吧。”
棚角的七人面色凝重,他们互视了一眼,并未从同伴的眼中看到害怕。几人相互打气,眼神反而更加坚定起来。
常金龙回头看着儒衫青年摇了摇头,叹道:“实在不行,就让兄弟们撤了吧。钱虽然好,但性命更重要。”儒衫青年微微一怔,看着常金龙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范明玉紧张的望向身后,老者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用担心。范明玉一颗心紧张的砰砰乱跳,恨不得陈庆之立刻死在杨少卿剑下。老者虽然安慰范明玉不用担心,但自己手心也全是冷汗。
高松双眼放光,仅仅的盯着场上的二人。高延津看到儿子的眼神,无奈的摇了摇头。
北邙山的脚下,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拉着一个男子嚷道:“师父快点,你再这么磨蹭就赶不上了。”男子道:“不急,不急,时间还早呢。”孩子叹道:“现在还早?你也不看看现在都已经申时了。”男子笑道:“放心吧,他们肯定还开始。”孩子不忙的嚷道:“你以为你是谁啊,人家比剑还专门等你。”男子笑了笑,也不说话。孩子又道:“别人都是巳时就已经上山了,你可倒好,一直拖到现在。”
男子指了指山脚下,笑道:“你看,那不还有一个懒虫和我们一起吗?”孩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山脚下还有人在登山,便道:“你还真能找一个和你一样懒的。”男子笑了笑,道:“咱们等等他吧。”孩子翻了个白眼,无奈的停在道旁。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项未平和宝儿师徒。
过了片刻,山下那人已距二人不足十丈。宝儿已经看清来人,他一袭黄衫,身后还背着一把大剑,少说也有三十多斤。那人三十多岁的容貌,剑眉星目,面上带着微笑,很是温柔。
那人走近之后,轻轻笑道:“项兄,好久不见。”项未平也笑道:“对啊,好久不见了。”那人笑道:“项兄怎么来的这么晚啊?”项未平道:“我怕麻烦。”
项未平道:“你和他可是好朋友,你怎么也来的这么晚?”那人叹道:“就是因为我们是好朋友,我才不能早来。”宝儿睁着大眼睛,疑道:“为什么你是他的好朋友,就不能早来。”那人看着他笑了笑,道:“我们是好朋友,他如果见了我,可能会分心的。”宝儿看他神态温和,壮了壮胆子,接着问道:“你背着这么大剑,不重吗?”那人笑道:“你如果从现在开始背着这把剑,一直背二十六年,你就知道他一点也不重。”这人正是陈庆之的好朋友,何青山。
前往洛阳的官道上三匹骏马疾驰而过,中间那人大声问道:“老七,洛阳还有多远?”左边那人答道:“前面就是洛阳。”中间那人道:“咱们要赶快些,再晚点就赶不上了。”左手边那人道:“现在已经到申时了,咱们怕是赶不上了。”那人又道:“别废话,赶快些。”三人狠甩马鞭,齐声道:“架。”三匹骏马在官道闪过,快如飞箭。
陈庆之在一丈之外停了下来,他看着杨少卿满身的白雪,双脚如山一般直插入泥,整个人仿佛已经融入了这片冰天雪地之中。他点头向杨少卿微微致意,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杨少卿看着他衣决飘飘,轻飘飘的站在雪上,并未留下任何脚印,空灵的仿佛天上的谪仙一般。他也点了点头,道:“只要你来了,就不算晚。”
二人立于封顶,场上的气氛突然凝重起来,场外的江湖的人士也都屏气凝神,全神贯注的关注场上的局势,不肯错过一丝一毫的变化。他们知道,现在场上二人均未动手,但一旦出手便是“银瓶乍杨少卿的手又放到了剑柄上,陈庆之从背上取下了白泽。
破水浆迸,铁剂突出刀枪鸣。”谁都不愿错过这个瞬间。
杨少卿手握剑柄,将手中的剑当胸平举,道:“这把剑名叫斩魔,剑长三尺一寸,乃万年寒铁所铸,只为斩我心魔。”
陈庆之手持剑柄,说道:“此剑叫做白泽,剑长三尺三寸,乃是武当的传世神兵。不过他跟了我二十五年,他是我的朋友,是我的知己,亦是我的生命。”
杨少卿道:“好。”握剑的手又用了用力。陈庆之道:“好,出剑吧。”手握剑柄,随时准备应敌。
场上杨少卿的寒意原来越重,身侧的空气如同水结冰一般,停止流转。陈庆之的身影越来越淡,仿佛要融合与这方天地一般,羽化登仙。
杨少卿的手握住了剑柄,刹那间寒气扑面而至,场外的看客功力深的被逼退了半步,功力浅的则被这股寒气逼退三四步。
项未平、何青山还有宝儿三人正好来到峰顶。项未平笑着对宝儿说:“你看吧,我就说晚不了。”宝儿翻了个白眼,吐了吐舌头,指着棚角道:“师父你快看,这不就是昨天咱们遇到的黑衣人吗?他们怎么也在这?”项未平笑道:“没事的,你只管看比剑就好。”
他们都没注意到,何青山望向场中眼睛,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