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府后院里静悄悄的。
除了顾嘉乔翻书的声音外,便只有春风穿庭而过,掠动树梢花枝时发出的声响。
“找到了吗?”顾嘉乔放下手里的书,问跨进院子里来的小厮莫与。
“已经照青棠和红蕊说的,差人去倚翠苑问了,”莫与摇摇头,“没见着姑娘。倚翠苑的玉娘也说,姑娘今日不曾去过。”他见顾嘉乔一直不吭声,便道:“姑娘许是去哪里玩了吧。”
顾嘉乔还是一言不发。
“少爷是有什么事急着找姑娘?”
顾嘉乔轻轻抓起了书册,眼睛往上面瞟着,却有些心不在焉。
这种阵势莫与从前是见过的。
人家都说双胞胎之间常有什么心灵感应之类的。
有两次就是这样,顾嘉乔内心不安,跑到天阙山去,正逢着顾灵芷生着病。
“少爷若是担心,我和章伯说一说,拣两个做事伶俐,腿脚又快的,到外头去找找?”
顾嘉乔沉默了一阵,点点头。
他虽然想过,顾灵芷可能在去倚翠苑的路上改道去别处寻乐子了,但如何也猜不到,她现在正顶着他的身份在京城郊外,和那一帮京城公子宴饮。
顾灵芷刚夹了一筷子粉蒸肉,还没嚼了一口,就发现侯君亮转头看着她,似有话要说。
“嘉乔……”
“顾兄……”
声音来自宴席座次对面,几乎和侯君亮在同一个时间,顾灵芷无奈转头,发现自己又被点名了。
她无奈地把粉蒸肉放到碗里,摸了摸袖子里藏着的石子,目光恍似不经意地从花林中最大的那一株樱花树上掠过。
实在不行,她就溜之大吉。
顾灵芷收回视线时,发现裴书君正朝向自己看着。她登时有点怂,像想偷腥的猫被人逮住。
而除了他,穆霈云也在看她。
两人视线一接,她慌忙转开头,去看那个提问的人。
这次提问的人出自范阳卢氏,和怼过顾灵芷的卢大山算是同出一族,叫卢百林。不过他看着比卢大山年纪大一些,面容儒雅,下颚微有小须。别的公子都锦衣玉冠,只他用了幞头,看着颇有些老学究的模样,倒是叫顾灵芷想起从前在学堂教课的先生。
“顾兄方才的言论,实在叫人称奇。”卢百林悠悠道:“故而,鄙人有一事想请教。”
“我平日虽与文顺公无甚来往,但方才听康王殿下提及邱家的遭遇,喟叹之余亦感唏嘘。先文顺公一生忠耿,却落得如此下场。”
他这句话说完,故意看了顾灵芷一眼,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才故意说出后面的话来堵她。
“顾兄方才既提到邱家之事关乎朝廷,不宜私下多加非议,那今日……”他声音微微一沉,挺直上身,道:“我们不谈朝事,只谈一谈帝王与君臣之间的这义和理。”
邱家一案的真相,底下人自然各有各的猜测。可此事即便真的与陛下有关,谁敢这般明目张胆地说出来。而且还是在这种场合下,简直不要命了。
她瞟了一眼四周,个个噤若寒蝉,皆是因为卢百林的这么一番话。
“顾兄若不愿应战,”卢公子看了她面前的酒壶一眼,道:“那三杯罚酒还请自领。”
顾灵芷顺着他的视线,盯着桌上的酒壶和酒杯,眼角余光偷偷瞥了王悦生一眼。
先提出那个观点来的又不是她,非要找她茬干嘛?
但很快,她想到了四个字。
弱者可欺。
就如同尹蔽之之于其他世族子弟一样,她和王悦生相比,顾家的门第不及王家,自然她才是那个可以成为他人攻击对象的“弱者”。
枉她方才那位卢百林公子一脸正气,慷慨激昂,言辞凿凿,还以为他真的是什么英雄好汉,对邱家的事情看不过眼,才跳出来提了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的观点,敢把陛下与此事关联起来。
到底,不过是借着个由头。
到底,还是拣了软柿子捏。
在座的人的一个个安静如鸡,只有那颗被选中的“软柿子”抬头看了看提问的人,朝他微微抬了抬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卢百林见她接招了,便开始侃侃而谈。
他上半身挺得直直的,语气低沉稳健,缓缓道来:“文顺公一生为大魏鞠躬尽瘁,于大魏江山,于陛下而言,可论得上功臣二字。可他除了是大魏的臣子外,还曾为陛下之师,后来又曾与陛下出生入死,有袍泽之谊。如此种种,最终却落得满门遭屠的下场,连凶手也不曾寻获。邱家遗孤所求的一个真相,陛下却迟迟未能施以援手。陛下虽未杀功臣,但此举不免令人寒心。”
顾灵芷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个套路不有点学着夏摩的?
等等……
她忽然反应过来,方才夏摩故意提起“狡兔死,走狗烹”是否也有这样一层意思?
是她方才太傻,只想着就事论事,没想到背后这一个暗示。
她余光扫了邱立岳一眼。
他一直一言不发,现在更是愈发黑着脸。
邱家的事情一再被提及。
夏摩虽未明言邱家之事,但也算暗暗地讽刺了一下。可在座大多数人只当个故事来听,便是眼前提问这人也只把邱家的事当成工具用。一可为难她,二来有讨好夏摩,亲近夏摩的意思。
别人的切肤之痛,却这样拿来当作游戏。
顾灵芷微微敛眸。
“依卢兄方才所言,陛下罔顾师恩,亦忘却昔日并肩作战的情谊,可算是失了道义?而陛下对邱家人所求的公道置之不理,可算是失了道理?身为君主,如此薄待臣下,可算是失了仁义?”
顾灵芷写一张,侯君亮就读一张。
侯君亮的声音中自有一股清爽,那有些文绉绉的话在他读来,没有一点违和的感觉。
“听卢兄的意思,陛下可谓不义不仁,亦无理?”
侯君亮这句话刚说完,
卢百林听完一怔,他大约没想到,顾灵芷会这样给他总结一番。
这是文人常玩弄的技巧。要说的话不说透,说一半,留一半。他方才故意那样说,是想还留着一条后路。毕竟,玩闹归玩闹,谁敢真正对陛下言行置喙一二?
可顾灵芷直接点破,还抓了个犀利的重点。
卢百林眼珠转了一转,心中有了主意,“看来,顾兄不这么认为啊?”他为微垂眸,一笑,“也是啊,顾兄方才不是说,子非鱼嘛?”